盛夏六月,酷热难当。在省城参加暑假期民办教师培训班的孔先生,星期天闲暇无事,约上几个脾胃相投的学友,到黄河边避暑消夏。望着滔滔黄河水,发完一番感慨,便走进凉亭,摇起扇子,唾沫四溅地摆起龙门阵。
“孔先生,听说古公岭的女儿出嫁不要彩礼,当真有此等美事?”
“那还有假。”
“该不是神话吧?”
“区区小事,还用得着神话。”
“此等大事,岂能小觑。难道贵处还有奇闻异事?”
“当然呐。”孔先生颇为自豪地说,“古公岭人杰地灵,古有康熙王御令,村里无壁虱(即臭虫);今与玉皇爷敕封,田里无草。”
“愿闻其详。”
“诸位如有雅兴,听我慢慢道来。”
“当然······”众人异口同声,随声附和。
“那就先说村里无壁虱的缘由——
话说康熙王访贤时路经秦州地面,闻听古公岭大名,便乔装打扮,冒充山货客,带上一名伙计,前去探访。 君臣二人来到古公岭,果然是山清水秀,景色绝佳;村人知书达理,民风淳朴。村口垂杨树下,一群人围着石碾盘正在弈棋。康熙王挤进人群观看,技痒难耐,便与古公岭棋王张一盘对弈起来。
康熙王乃历史上有名的风流圣母皇帝,文武兼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弈棋,堪称圣手,普天下罕有对手。今日遇上张一盘,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直至日落西海,难分高下。二人兴起,相约挑灯夜战。君臣二人跟随张一盘,回到其家,草草用过晚饭,挑灯夜战。最终还是圣天子棋高一着,险胜张一盘,方才歇兵罢战。时以交三更,只好下榻张家,与张一盘、随从同睡一个土炕。
睡得正香,一阵痛痒把康熙王从美梦惊醒。点灯查看,身上落红点点,奇痒难耐。你想,一个锦衣玉食的帝王,有生以来从未遭过此等大罪。随从大惊失色,忘了自己身上的痛痒,一个劲地给康熙王抓挠。谁料是越挠越痒,气得他跳脚顿足,大发雷霆:
“张一盘,这是什么缘故?”
“客官,怎么呐?”张一盘睡眼惺忪地反问道。
“你家里有何怪物,教人身痒难耐?”
张一盘弄清原委,哑然失笑道:“客官无须为一只虫子发火。”
康熙王大奇:“此是啥虫,如此厉害?”
“提起此虫,大大有名,大号臭虫,小名壁虱(当地方言,虱发音同水),咬人一口,痛彻骨髓。”张一盘笑道,“当地有句歌谣:古公岭,六月里,壁虱疙蚤吃人哩。客官既然敢来古公岭,还怕区区臭虫?”
“壁虱——”康熙王大为光火,哏声道,“壁虱——你不在河坝逼水,来到这里作甚?听王旨意,从即时起,速速前去河坝,再不可踏上古公岭半步。”
“吾主圣明!”随从跪地磕头谢恩。
张一盘何等精明,想起康熙王出京访贤的传闻,立时省悟,连忙跪倒谢恩:“感谢吾皇敕封。”
自古道:圣天子金口玉言。有了康熙王的御封,张一盘的随机应对,真乃是话应一口气,枪响子弹到。壁虱乖乖听命,尽皆躲避河滩,古公岭方圆五十里,再也不见它的影踪。
——此乃古公岭没有壁虱的典故。
孔先生话一落音,众人啧啧称奇,赞叹几声。一好事者掏出香烟打了一关,逐个点着,待众人吞云吐雾,气氛正浓时说:“孔先生,古公岭没有壁虱的缘故,大家现在业已明了。还有田里没草,又有什么典故?不妨全盘托出,好叫大家再长点见识。”
“你等当真要听?”
“那是自然······”
“好!”孔先生意色洋洋,狠劲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十分惬意地说,“诸位,要听这个故事,可得耐下性子,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故事发生在一九八五年仲夏——
春去夏来,气候温和,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古公岭一片生机。
往年间,玉米此时最快才除完头遍。但今年不同,因为实行了生产责任制,调动起村民的劳动生产积极性,只两三年时间,人人都尝到种地的甜头,在张卫红等回乡知识青年的带动下,作庄务农一家赛过一家,刚交五月,玉米、洋芋普遍除过三遍。
夜晚,人们经过白天的辛勤劳作,已进入睡乡梦界。相反,田园里的生物却开始了它们那快乐而又独特的生活。你听:小溪流中的青蛙,吃饱肚子,饮足河水,此刻便鼓着双眼,挺起圆滚滚的肚皮,时不时“呱呱”鸣叫几声,比比谁的嗓门大,赛赛谁的杜肚皮圆。你看,那只蹲在田边核桃树枝头的猫头鹰,快活地闪动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珠子,悠闲自在地哼着小夜曲,但它超常的警觉性却丝毫没有放松。猛然间,它发现一只尖嘴灰毛的田鼠,正探头探脑地向田埂上的一小块馒头屑摸去——那是多九公带着孙子找卫红时,小宝不慎丢下的,不料却成为猫头鹰特殊的诱饵。只听“嗖”地一声,猫头鹰就像离弦的利箭,迅猛地扑向田鼠。田鼠只绝望地“吱”了一声,就被锋利的钢爪撕成碎片,成为猫头鹰一顿丰盛的美餐。然后,它舒适惬意地在田土中擦擦嘴,飞上枝头,继续警戒着广阔无垠的田野······
田里茁壮的玉米苗挺直身子,大喇叭嘴一张,饱餐露珠;渴急眼的洋芋苗岂肯落后,撑开肥大的枝叶,贪婪地吸收露水;麦苗、胡麻苗、青稞苗、菠菜、卷心菜、油菜······小草也依法仿效,欢快地吸吮着隐藏在虚空的甘露。一会儿,玉米的大喇叭口灌满了,洋芋麦苗······小草的身上都挂满了晶莹透亮的珍珠,一阵微风拂来,珍珠随着叶子左右摇摆,颤颤巍巍,发出舒心地笑语——哗······哗······哗!
啊!天底间赋予万物的生活情趣,昼夜之间确实没有多少差别。生命活动的轨迹黑夜比白天也减不了多少,朝来暮去,无声伴有声,皆为大自然的神奇美妙处。总之,生态平衡时,一切生物都有它们的生存之道,有它们的幸福欢乐,可谓是各满其足,各得其所。然而,物性不同,各有所异,亦有些怨天尤人者。就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却有一个特殊的集会,你听—
“天哪!这简直要了我的老命。照这样发展下去,再有两三年光景,不要说我的子孙,就是我这个寿星佬,恐怕也老命难保。”
“唉,就是,我们都是大祸临头,要遭灭顶之灾了!”旁边一个仰天长叹一声,尖声细气说,“前些年,那黑燕麦势力强大,心高气傲,不顾老连手的情分,处处挤兑我们。不成想乐极悲生,惹恼了张卫红,请来一个叫什么‘燕麦灵’的魔头,把它的子孙杀了个一干二净,着实把人高兴美了。我可莫说黑燕麦呀黑燕麦,你竟是恁般无用,粘上一点黑水就悄没声息鄢了,且看我的手段。大话未曾说完,燕麦灵那厮就来了。它沾我一身一脸,恰是烈火烧身,疼的人大跳大叫,心说完了,赴了黑燕麦老兄的后尘。庆幸的是,燕麦灵虽然凶狠,只能伤我皮毛,几天后又是枝繁叶茂,就嘲弄它说:‘燕麦灵呀燕麦灵,虽然你心狠手毒,威风八面,其奈我何?’气得它干瞪眼,拿我毫无办法,只能乖乖派下阵去。可是,今年人们就像把根扎到田里,只要我的子孙一露头,就被一只大手连根拔出,可怜地死去,吓的人日每里提心吊胆,不敢露面,眼看就要憋屈死了。”
“可不是嘛谁能比你好过多少呢?”第三者接上说,“按理说,我和芦大哥命最硬,可厄运还是照样降临。人们把我俩的子孙从地里连根挖出,放到大路上,被毒太阳慢慢晒干。你是知道的,此招虽然可怕,但对我们家族来说,只是小菜一碟,算不上万分凶险。人们说‘水蒿根塞三年炕眼门还活着呢!’此话虽说有点夸张,但所言不虚。我的根即使晒干,只要一见雨水,挨上地皮就会复活。然而,这回却是事出意外。晒了几天,来了一个小家伙把它们堆起来,放火点燃,烧了个焦头烂额。临了还不罢休,又浇水和成泥浆,挖个神坑埋了。如此手段对付,纵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终难逃一死。要不是我见机早逃得快,恐怕就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这几位相互诉苦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别急,诸位只有提起精神,仔细查看一下它们的衣着打扮、所处环境就会心中明白。
原来,在那光秃秃的地埂上,站着几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如果不细心查看,绝对发现不了。因为它们长得实在是太小了,最高的也身不盈尺,个个娇小玲珑,骨黄面瘦,弱不禁风。那第一个发言者,头戴一顶重重叠叠绿色高帽子,每层边沿插一排锯齿状羽翎;身上打扮更是与众不同,自脖子到脚跟均用无数道褐色绳子紧紧捆扎就像医院里骨折病人用夹板固定肢体,生怕被风吹散;再往脸上看,更是滑稽可笑:在硕大帽檐遮掩下,两只米粒般大小的眼睛闪闪烁烁,贼光四溢,满头白发,满脸银须,老态龙钟。第二个倒扣一顶反伞帽,就像古代武将使用的竹节钢鞭,胡乱捆扎在一起,乱蓬蓬没个头绪,身披一袭绿衣。第三个头戴一顶遮阳帽,边沿乱七八糟,斜插无数五爪绿叶,身穿灰白色长袍,缀满补丁,活脱脱一个穷乞丐。他们身边围站着一群青面獠牙、奇形怪状的小童,尽皆指手画脚,窃窃私语。书中暗表,这三个怪物就是庄稼的死敌,大名鼎鼎的芦草、断续和水蒿的精灵,小童便是天萝卜、茅草、灰灰菜等一班儿狐朋狗友。
按理说,大地所有万物都应有各自的生存权,人类的手段是否过于残暴?其实不然,不能生长庄稼的荒山野岭亦是野草的乐园。因为它们有庄稼在所不及的特殊生存能力,有些自动退出肥田沃土,在荒原繁衍生息,过着与人无争的快乐生活。而这几位老顽固却始终不肯放弃农田里的舒适生活,与庄稼争夺营养,与人为敌,人们便想方设法清除,也算是它们罪有应得。但它们并不甘心,你听,集会还在举行:
芦草说:“我说老弟,躺在松软肥沃的田土里,饱餐庄稼的营养,过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虽说舒适惬意,但我们给劳作者有什么奉献呢?最大的作用就是进畜生肚腹。庄稼却是人类的活命之物,我们与庄稼为敌就是与人为敌,他们用这种残忍手段消灭大家也是应该的。我看,大家好好商量一下,想个万全之策,要不大伙干脆一齐搬家,把田地留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