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夫人特意选了一个天气晴朗,宜谈婚嫁的日子,邀请尚书府的曹老夫人来府上做客。
将军府虽然是京中最勋贵的名府之一,但要说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的勋贵人家,却是寥寥无几。
原因无他,这几年边疆动荡不安,穆莘身为将军,随时都可能征战离京。若是把女儿嫁过来,还没来得及生个一儿半女,夫君就远赴战场几年不回,甚至说战死沙场,岂不是害了她?
当然,也有眼皮子浅的妇人,想着就算女儿不幸做了寡妇,身份却还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高,倒也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只是这样德行的妇人,又哪里会教养出品行端正的女儿。
穆老夫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她虽急着孙儿的终身大事,却绝不会把那些小家子的女子娶进家中。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子,她思来想去,选了两个最合适的。
曹老夫人是穆老将军的表妹,自己与她私交亲密,说起亲来或许会容易些。而凌安府老夫人田氏的大哥,娶的是自己嫡亲的姐姐,也是有些亲戚关系的。这两家的女儿也都是知书达理,教养良好的姑娘。
穆老夫人和曹老夫人坐在院子里树下的石椅上,喝着清茶闲聊,穆老夫人含蓄地暗示了一番。
曹老夫人很快就领悟过来,却一时不该怎样应答。
穆莘那个孩子她见过,确实是个年少有成的,可是关于悦姐儿的亲事儿,就得再考虑了。虽然悦姐儿的父亲不是自己生的,但她没有儿子,从来都是将这个庶出的儿子视如己出。悦姐儿聪慧孝顺,自己更是百般疼爱。
穆莘是好,却身负着保家卫国的使命。这样的男子,虽能当个受百姓爱戴和夸赞的好官,却当不成能和妻子举案齐眉的夫君。他随时都可能上战场,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
曹老夫人斟酌着开口:“瑶平,我明白你在考虑大孙儿的亲事,相中了悦姐儿。但是这事儿我不能完全做主,要先问问悦姐儿自己的想法。”
穆老夫人点点头,她知道曹老夫人心里的顾虑。
她并没有感到不快,人都是有私心的,想让子孙过得更幸福自在些也没有错。
两个老夫人平日交好,抛开这个话题,很快又找到了些新的事儿聊起来。
不远处的假山后面,穆莘一动不动地站着,眼里盛满了不知名的情绪。
他的贴身侍卫禾石一脸苦相,浑身僵硬地站在穆莘旁边。
将军也不知怎么了,从老夫人坐下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偷听。
不对不对,偷听这样猥琐的词语可不能形容将军那样神武威风的人。
禾石默默地想,三个月前将军受伤昏迷,被护送回京城治伤,醒了后就处处都不对劲儿。先是接受了太子一脉的示好,开始和太孙相伴出行,可是将军一向都不喜和宫中的人打交道。后又是在伤还没好利索的情况下,每天都在练武场呆上两三个时辰,不知疲惫似的练武。
现在更诡异了,居然站在假山后偷听老妇人说话,表情还冷若冰霜。
难道是中邪了?禾石泪目。完了完了,自己得去庙里烧一柱高香了。
曹老夫人回府后,把曹悦叫道屋子里,然后将所有丫鬟都遣了出去。
曹悦长得并不是惊艳的漂亮,眉眼只是秀丽。只是身上浓浓的书卷气让她看起来温婉端庄。
曹老夫人一向疼爱这个孙女,握着她雪白瘦弱的手,轻声道:“悦姐儿,今日可是在房中练习女红?”
曹悦摇了摇头:“今日跟着邱娘子学琴,好像又领悟到了些许妙处。祖母可想听我为您弹奏一曲?”
“先不弹琴。”曹老夫人说,看着孙女清澈的双眸:“祖母跟你说些事情。”
曹老夫人的表情严肃,但又透着几分踌躇。曹悦先是心里奇怪,后突然猛跳一声。该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正紧张着,就听曹老夫人说:“悦姐儿,你今年已经笈笄,亲事儿也该尽快定下了。祖母就和你直说,将军府的老夫人穆氏相中了你。”她顿了顿,又道:“穆将军是我们大周英才,可身上也背负了不少责任,祖母不好替你做主。悦姐儿,你自己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这件事。曹悦稳了稳心神,尽量平静地说:“祖母,悦儿是养在闺中的姑娘,怎能插手自己的亲事儿。但凭您与父亲母亲做主。”话虽说得平静,手却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
曹老夫人的悄悄撇见曹悦攥着衣角的手,心中暗道,悦姐儿是不愿的吧。
曹悦此时微低着头,羽睫微微颤抖。她不愿嫁给那个传闻中矫勇善战的穆将军,尽管他年少有为,英俊挺拔,可是……自己心中没有他。
但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哪里能决定呢。祖母问自己的意愿,只是出于长辈的关心。自己要真的接了话说起自己的亲事,绝对是失礼的做法。
从曹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曹悦少见的失态,差点被一颗小石子绊倒。她的贴身大丫鬟桃木稳稳扶住她,小声问:“小姐,可是身体不舒服?我们尽快回院子吧。”
曹悦站了一会儿,心中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冲动,张口道:“不回院子,去文书阁。”
“小姐,天色不早了,明日再去吧。”作为曹悦的大丫鬟,桃木哪里不知道自己小姐的心思。文书阁里那个三公子,绝对不能让小姐和他晚上见面。
“桃木,你莫要拦我,今天我一定要去文书阁。”曹悦说着,竟已迈动脚步。
“小姐……”桃木咬了咬唇,赶忙追上去。小姐是个固执的,看来今天文书阁是一定得去了。可是大晚上的,与一个男子见面成和体统。虽然那个男子是小姐的哥哥,但只是曹大人收养的。且不说,他是小姐心中的人。
桃木恨恨地想:小姐平日里都是最懂规矩的,但只要遇上三公子,就做出阁的事情。那个三公子真是个害人精。
文书阁离曹老夫人的院子有一段距离,曹悦没有停歇地走到那里。远远地,透过纸窗,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曹悦轻轻走进去,手心微微出了汗,垂在身体两侧有些颤抖。
“三哥……”曹悦一开口,就不知怎么说下去。
暖橙色的灯下,程枫正握着一卷书,眉目温和。他听见声响,抬头看向脸红局促的曹悦,微微愣了一下。
“悦儿。”程枫起身说,一如既往的温和。
曹悦有千言万语,此刻都卡在喉咙里。她想说很多话,却知道一句话也不应该说出来。
屋中沉默了许久,曹悦向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略有些艰涩地开口:“三哥,我的亲事可能要定下来了。”
只一句话,就让曹悦的脸通红。她突然后悔了自己这般冒失的言行。
一个闺中女子,大晚上跑来见自己的哥哥,还随随便便把亲事搬出来说,三哥一定会觉得自己无礼轻浮。
只是她的心里还抱有一丝的希望,想看看三哥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他心里也是有她的,也许她就会抛去世俗对女子的约束,为了爱离经叛道一回。
曹悦看着程枫,秀气的眉目紧张地微簇。
程枫垂下眼睑,再抬起来,已挂上浅浅的笑容:“那三哥可要祝贺悦儿了。”形状好看的眼中,却盛满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曹悦的心突然就凉了。三哥只是用最平静的姿态为自己道贺,就好像普通的兄长对自己的妹妹一样。
原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一旁的桃木看着曹悦苍白的脸,心中酸涩不已。
屋中的气氛太过压抑。她故意看看窗外的天色:“小姐,天已经黑了,我们快回去吧。”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瞪了程枫一眼。这个被曹大人领养的三公子,究竟有什么好的,竟多次惹得自家小姐伤心难过的。
“桃木姑娘,你可带灯盏了?”程枫默默将目光从曹悦身上移开。
糟了,她忘记了。
桃木咬了咬牙。刚刚小姐要来文书阁,自己只顾着担心三公子这个人了,却忘记拿一盏灯。现在外面天色漆黑,自己和小姐要怎么走夜路啊。
“我……忘了。”桃木低下脑袋。
曹悦看着她头上两个小鬏鬏,努力从刚才的事中平静下来。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小声地说:
“桃木,你总是这样莽撞。”
程枫走到一边的木柜旁,取出两盏纸灯。他把纸灯递到桃木手中:“这里只有我以前做的纸灯,不太经用,你快送四妹回去吧。”
桃木僵硬地道谢。
曹悦强撑着道了别,和桃木走出文书阁。只是她刚一转身,眼圈就红了。
程枫一直站在那里,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看着两道身影渐行渐远,一向温润的眉眼突然染上满满的惆怅。
桃木打着一盏灯,走在曹悦身旁。
曹悦将泪意压下去,目光放在那盏精致的纸灯上。
暗黄色的灯纸上,用墨画着几枝挺拔的竹。笔触并不锋利,而是圆润有韵味。
她不自觉地又想到了那个人,就如他笔下的竹一样,俊挺又温和。
那年他刚被出远门归家的父亲带回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乖巧听话。父亲说他是自己捡回的孤儿,以后就收养在府中,做尚书府的三公子。
他说自己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程枫,不想改掉原本的姓名。父亲说了几次,也就依了他。
他身边从不让人伺候,只有一个小书童。长大后没有去考取功名,留在了文书阁中当了个教书先生。
自己那时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程枫来了后,父亲对他更关心了些。
自己那时不懂事,觉得被抢了宠爱,故意将墨泼在他雪白的新衣,还不让丫鬟为他换衣。
他穿着脏了的衣衫,有些无措。却没有出言指责自己一句。
自己终究觉得一丝愧疚,递了他一方手帕。
他拿着那手帕,没有擦身上的污迹,而是拉过她的手,为她擦去手上不小心染的墨汁。
有关程枫的回忆,一瞬间都挤在了脑中,满满的情绪,将胸口涨的闷痛。
纸灯突然灭了,灯中蜡烛的火苗将灯纸都烧黑了。桃木嘶了一声:“这个纸灯就是不耐用。”说着,就要将另一盏点燃。
“不要点。”曹悦按住桃木的手:“把灯给我。”
桃木将纸灯递到曹悦手中,曹悦握着它,不再说话。
小姐,天太黑,不点灯会摔跤的。桃木刚想这样说,话语就卡在了喉咙里。她垂下眼睑,静静地跟在曹悦身边,注意着脚下的路。
刚刚,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小姐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