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索片刻,就匆匆离开了林家,往会稽王府前去。
会稽王府在始新县邻县梅城,是为严州州府所在地。林归远骑马过去,在正午时分,终于到达王府门口。
会稽王府在梅城地势最高的浮山之上,俯瞰三江并流处,背靠青山竹影中,风水极好。
王府面前的守卫看见林归远风尘仆仆地赶来,就要往王府门内冲去,上前便拦住了他:“什么人!”
林归远坐在马上,长眸沉静,冷静自持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林散之的长子求见。”
守卫的人厌恶地挥了挥手,“林散之是谁?我家王爷忙着呢,不见不见!”
林归远没有生气,他微微俯下身子,缓缓道:“林散之就是今天被王府请来的画师。我来和王爷所说的事,关乎这王府的子孙承继,千秋万代。你觉得,若你拦了我,担待得起吗?”
守门的人愣了愣——今天王府确实请了一名画师来,可这又和王府的子孙承继有什么关系?
他本能觉得林归远在骗他。
林归远见他面容有所松动,又道:“你只要向王爷禀报,他自然知道我是谁,若他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可你现在拦着我,日后被你主子知道你替他做了决定,你觉得你还有好果子吃么?”
他的长眸微凉,深不可测,虽然淡然从容,但守门之人心里却无端生了一股凉意。
王爷的残暴,他如何不知道!
他嗫嚅几下,转身就进了王府通报去了。
林归远复挺起身,坐在马上,神情沉静肃穆,静静看着守门人远去。他的身形如翠竹挺拔,高高立于马上,遗世独立,却徒然增了几分悲凉。
他竟然,又要陷入朝廷权谋的事里去了。而且这次,是他自己的迫不得已,自己的义无反顾。
前世的林归远,十六岁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连中三元,风光无限。十年之中,他一路成了凌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最年轻的户部尚书、最年轻的宰相,功名利禄,如花美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生太过一帆风顺,他自己便失了分寸。
二十七岁时,他做宰相不过一年,皇上驾崩。他站错队伍,新皇登基后,林家满门覆灭。而他分明看到,在他死后,他敬爱的妻子投入了政敌的怀抱。
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十六岁时秋闺的殿试之前。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此时的他,只想远离朝堂,护住家人。便假装一病不起,错过殿试,然后匆匆回到了始新县。爹娘不同意他放弃仕途,他只好同意三年之后再试一次,若失败,便彻底离开朝堂之事。
林归远本想三年后考试假意失败,没想到,父亲竟然被会稽王抓来作画。他知道,这次,父亲凶多吉少!若要护父亲,他必定要重回那朝堂之上,踏入那艰难险阻中!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推着他,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守门的人很快出来:“王爷有请。”
林归远淡淡点头,下了马,便走进王府。有人在门后等他,领着他往会稽王的房间走去。
整座王府都弥漫着如死亡般的沉寂。虽建于高高的浮山之上,却没有任何莺啼鸟鸣,松涛竹音,甚至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领路的仆人深深低着头,一言不发,将门推开后,便快速的退下。
林归远面上是一贯的从容悠远。
会稽王在上一世的时候便向他抛出过橄榄枝,可他那时心比天高,自然不屑一顾。他站到了太子的阵营里,最后,一败涂地。
房间有些幽暗,榻前挂了长长的幔帐,窗户开了半扇,有山风微微吹来。那幔帐后面影影绰绰坐着个人影,见他进来,呷了一口茶,道:“你来了。”
声音微哑低沉。
“王爷。”林归远敛衽作揖,走进房间。
会稽王并未让他上榻,他便站在幔帐外,微微颔首。
“你是……林归远?”微哑的声音又问。
“是。”
“去年错过殿试的那小子?”
林归远淡淡一笑:“是。”
这会稽王,分明和传闻中的有所不同。但是他对自己的兴趣,两世以来,似乎从未变过。
“你来找我,是为了你的父亲。”这不是个问句,却是个陈述句。
林归远道:“是,又不是。”
那声音有了兴趣:“哦?”
“我知王爷此次请父亲来作画,是为了皇上的生辰之事。”林归远静默一会儿,缓缓道。
腊月初一,是皇上的生辰,四海皆欢,会稽王也进京祝寿。前世,会稽王准备的礼物是一副海清河晏图,可是在寿宴上打开画卷,空中画着的却不是真龙,而是一条毛虫!皇上震怒,会稽王被囚禁宫中,阖府流放。
那作画的画师,自然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只是前世,他已经成了状元郎,将一家人接进上京城,作画的并不是父亲。这世,他错过殿试,依然是平头百姓,那作画的倒霉鬼,竟阴差阳错成了父亲林散之!
也许命运总归要如此。
林归远这样思量。
会稽王没有说话,房间中又是一片静默。末了,林归远又道:“王爷,您可想过,有人要害您?”
会稽王冷哼一声。
林归远知道他觉得自己在危言耸听,开口道:“昔年,有陆子冈被人陷害,先皇以为其有违逆重罪,九死一生。今时,王爷您,可不要重蹈覆辙啊。”
陆子冈之事,发生在先帝前朝时。这位赫赫有名的琢玉匠,奉旨为先帝雕琢一条玉龙。玉龙完成后,先帝却在玉龙的口中发现了陆子冈的落款。如此大忌,天子一怒,流血千里,陆氏十族灭门!
可是,几年之后,真相才大白于天下——原是嫉妒他的好友勾结官吏,将他的名字刻到了玉龙的口中。
这件事当年轰动一时,林归远重提此事,是为了让会稽王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他的政敌,正在暗处蠢蠢欲动,企图一朝令他毙命!
房间中的空气,似乎突然凝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