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一年,初冬,晴
今年的冬天来得好像比往年早一些。
当最后一片秋叶还没来得及离开枯枝的时候,扬州城便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往日热闹鼎盛的扬州城,此时尽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寂静,就只剩下飘飘洒洒的雪花,漫天飞舞。
莫忆半倚着窗台,伸手揽了一把栏上的积雪,捏在手中,望着半空中飘落的白雪,痴痴地发愣。
三个月了。
莫忆来到白府,不知不觉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自那日得了白少游四叔的允诺后,莫忆入白府的事情就变得异常顺利。当天夜里,莫忆便住进了白少游位于白府东头的宅子。次日,莫忆又随着白少游依次拜见了他的大伯和三叔。到得晚上,自是府内一众近亲远房相聚一堂,其乐融融。
只是夹杂在这么一大家子人当中,莫忆总是觉得怪怪的,特别是当他们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打量他的时候,莫忆老是有一种尴尬到毛骨悚然的不自在。他总是不自觉地往白少游身后藏,可越是这样,别人的眼光就越是炽烈,好像要将他生生洞穿似的。那一夜,莫忆很是别扭,在别人的寒暄问候里,他总是在琢磨着手脚该往哪里摆。
白府的人丁应该算是兴旺的了,除了远房旁支,光是白姓的近亲都有百十来人。长者当然要数莫忆亲自去请过安的那三位了,大爷白阕,三爷白文,四爷白飞。然后就是和白少游同辈的大叔白少云,三叔白少乐,还有四叔,五姑,六叔,九姑……等等。
到得那日,莫忆才知道,原来白少游在他那一辈排行十三,最末。而且据说,前面那十好几位,都是大爷和三爷的后人。当时愣是把没见过这阵仗的莫忆吓了老大一跳。好家伙,这二老还真能生啊!感情是一人就下了六个!
也是莫忆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像白府这样有着千年底蕴的大家族,以如今的丁口看,已经算是有点衰败之象了。而且后来莫忆才知道,前面那十二位也并不都是出自大爷和二爷,比如说,那老二,老八,和白少游一样,都是白二爷白云的子女,只是二人都已过身了。当然,白二爷也早已入土为安了。然后又据说,白府的大爷和三爷是一个妈生的,那过世的二爷和四爷是另一个妈生的。
所以,综上所诉,简单一点来讲,就是白少游他们这一房,人丁已经非常单薄了。好在白少游的八哥还留有一儿一女,勉强还能撑个场面。只是这老八跟白少游却只是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这两个侄亲就又隔得远了些。
总之,这白少游他们一房已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如今就只看那位白四爷和白少游还能勉强蹦跶一下。大爷和三爷那一房的人对他们也多少还有点顾忌。没办法,谁让人家修为在那里摆着呢!白家多少还得指望着他们一点半点的。
所以莫忆的事,经由白四爷一说,那两位也就没什么太大的意见。管他哪,又不是自己这一房的事,反正白氏这百余口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只要他身上流的是白家的血脉就成。不过就是白大爷略微提了一下,是不是让他把姓改回来,再弄个认祖归宗什么的。
说来这事也正合白四爷的心意,当下就找来白少游商议了一番。谁知白少游听后,是一万个不答应,愣说是还没得到莫忆母亲的应允。这白少游还说,等他安排妥了莫忆,便要再往那苗疆一行,说是要把莫忆母亲也带回来,到时候再一并认祖归宗。
白家那二位听了也觉得合适。虽说当年二人是极力阻止白少游和那苗疆女子的情事,可眼下,这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而且还熟的不能再熟了。还能怎样?总不能让白家的血脉在外面浪荡无依,也不好让人家母子自此生离,徒让旁人笑话。这白府可丢不起那脸!
再说,那二位看那莫忆生得也是眉清目秀,待人也彬彬有礼,自是那苗疆女子悉心调教的结果。想来那南疆不毛之地,也是有不少开化之人,或许,那女子便在其中。
于是,那二位当即决定卖个面子给老四。且让白少游接那女子回白府,至多,让她少出来抛头露脸便是了。至于莫忆,那就含糊着先认了,等他一家团聚之时,再给他正名就是了。
只是,二老提出,暂时还不能让莫忆修行白府的《傲云诀》,主要是还有那么多旁亲远支的人看着。一旦白府破了这个先例,让一个外姓人修了白府祖传的《傲云诀》,定会招来那些人的不满,徒生间隙。所以,就先让莫忆充个旁支,除了《傲云诀》,那白玉楼里的其他功法可随他取阅。
对于这个决定,白少游基本没什么异议。反正他已经传给了莫忆一套《轮回经》,练不练白家的《傲云诀》已经不太重要了。
其实,当时的白少游也不敢再有什么异议了。后来他也一直庆幸自己反应快,硬是把那个突如其来的屎盆子给接了下来。而且还兜得很是完美,甚至于把自己接下来的苗疆之行都解释得天衣无缝。这让白少游在往后的几天里,很是得意了一番。
对于白少游来说,这义子,侄子,亲子,区别其实并不大。反正他就是看着莫忆顺眼,老早就已视他如己出。而且他也知道,估计他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有子嗣的了。自己二姐的孩子,不就是自己的孩子吗?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白少游与莫忆二人,食则同桌,寝则同室,形影不离,终日相伴。那父慈子孝的亲密样,着实让白府的众人掉了不少鸡皮疙瘩。偷偷地说一句,这当中也包括莫忆本人。
白日里,白少游带着莫忆熟悉白府的环境。到得夜里,白少游便给莫忆详细讲解《轮回经》,每每讲到当中精辟之处,连白少游自己都忍不住击节叹赞。
其实,在莫忆随白少游离开丽春镇的第五天,白少游终于想起了那套《轮回经》,并将其传与了莫忆,且告之了莫忆他体内的特殊情况。但他对那道红色灵力却有点语焉不详,只是千叮万嘱,叫莫忆在往后的修炼中不要随意触碰。
事实上,就算白少游不说,莫忆也早已觉得自己身体大有不妥。虽然他不再像往常那样频繁地抽筋,却时不时就会出现像上次在山脚下的情况,而且每次都需要白少游在旁疏导,才会逐渐好转。只是当他听到白少游说,自己竟然因为被人莫名其妙地灌了丹药和药酒,而导致体内生出了一道庞大的灵力,急需修炼灵力功法将其炼化,否则便有生命之虞时,他那里还敢怠慢,基本上算是把吃奶的劲都用在了修炼上。
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到得今日,在白少游的极力督促下,当然,当中也少不了莫忆自己的刻苦修炼,莫忆以最快的速度开启了七转魄轮的第一转,灵源轮,从此跨入了灵修的行列。这个速度,就算是一向自命不凡的白少游,也自愧不如。之后,白少游又教与莫忆一些炼化体内灵力的窍门,便让他开始自行炼化体内的那道紫色灵力。
正当莫忆渐入佳境之时,白少游却是动身去了苗疆。临行前,白少游将一个紫木盒交与了莫忆。说是里面的东西在莫忆危急之时,自有用处。莫忆也有打开来看过,只是当他瞧见里面全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纸片时,便没了兴趣,随手将那紫木盒扔进了衣橱里。
如果这一举动让白少游看到了,一定会气得跳脚。其实,这也不能怪莫忆。谁让他来白府这么久了,都只是和白少游一起‘研究’白府和《轮回经》,也没曾和白府的后生们一起去凌云堂见识见识白府引以为傲的灵符呢?
这也是白少游太大意了,在出身于符修世家的他看来,只要是个人,就应该认识灵符。更何况,他还在紫木盒里放了一本小册子,给各种灵符注上了功能和用法。要怪就怪,那本小册子实在太不起眼了,而且还被他一不小心放在了最下面。
而作为白少游唯一的传人,或者说子嗣吧,莫忆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白少游位于白府东头的那座浩澜院。虽然这件事也引得一些人纷纷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白家的三位老头是一致默认了,最后闹事的人自觉没趣,也就慢慢消停了。
只是如此,却让莫忆觉得很是不便。因为自白少游走后,莫忆就必须同其他的白府后辈一样,前往凌云堂修习最基本的灵符秘法。而莫忆只是往那里去过一次,应该说是半次,便心生畏惧了。
倒不是说那灵符秘法有什么难的,其实那天去了,莫忆连灵符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便落荒而逃了。自到白府的第一天,莫忆便是感觉到了,这白府里也是有很多小团体的。光拿那些后辈来说,往大了分,白府的嫡系是一伙,白府的旁系是一伙,而白府里的外姓人又是一伙。
所谓这嫡系,很好解释,就是那些姓白的。那旁系的人,便是那些远一点的亲戚,大多是母系出自白府。那外姓的一伙,属于白府一些家将客卿的后人。当然,这三个小集团要是再往细了说,当中又是千丝万缕,每一个还能分出好几个更小的团伙。
但单单这三个小集团,就已然是旗帜鲜明,一致对外了。这莫忆每日里,住的是白府嫡系的主宅,可修炼功法,又是和旁系一样,除了《傲云诀》什么都不忌讳,但偏偏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又和白府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所以,莫忆往那儿一站,是哪个都不挨边,别提有多尴尬了。于是乎,他还没待多久,便向教学的长老告了病,遁回了住所。
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也就一直称病不出。到得今日,便已是整整三月过去了。
莫忆还在窗台上靠着,他手中的雪,渐渐地化了。
雪水顺着他的手腕,浸透了整个衣袖,湿漉漉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