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一天中午,我被叫去了宗主的房间。
那日,正好是莫离去雪域执行任务的第二天,而非欢,玄月也在当天领了任务,下山去了。只余下我这个左使还闲着,侍女来报时我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争抢食物的鸟儿。
我想,宗主今日叫我过去是要分配新任务吧。
我整整衣衫,走向宗主的云间阁。
云间阁是一座不高的二层阁楼,阁前种着一棵高大的云杉,阁后则是万丈悬崖。这是挨着崖边建起的阁楼,未入云端,却有着入云端的悚然。所以被叫做云间阁。
他穿了一身暗黑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铺散开,此时正半躺在卧榻上,身旁散着几卷乐谱,身前的矮几上剩下尚未结束的棋局。
他单手支着头,正眯着眼睛看着我走近前去。
传言里,宗主泣淮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有着嗜血的眸子,狰狞的面孔,和随时置人于死地的杀气,是相当可怕的存在。
可是眼前这个略觉慵懒的人,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我把手中的银色长弓放在身旁的架子上,无甚表情地走过去,单膝跪下:“给宗主请安!”
他勾勾手指,声音里没有往日的冷冽,还生出几分温情,道:“近前来!”
我自然是不习惯他这种语气,心里有点犯怵,但是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起身走到他跟前,跪在他手边。
我垂着头,低声问:“宗主叫属下来,不知有何吩咐?”
他的衣摆在我眼前拂过,接着那带着凉意的食指停在我的下巴,然后轻轻挑起,我头仰起,与他对视。我在他身边这么久,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近到可以看清他的脸,甚至于感觉到他鼻尖的呼吸落在我的脸上。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任他驱使的杀人工具,对他惟命是从,从来一副卑躬屈膝的顺从模样,与他保持着一个下属同主人该有的距离,守着不可逾越的规矩。
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这样看着他的脸。这才发现,他长得真是好看。
那样一张白净的面庞,上挑的眉毛,英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眸,如果不是自身散发出的张狂的野性,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白面书生。可是偏偏他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见我这样呆愣地看着他,他勾唇一笑,“看得满意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大胆了,正要低头请罪,却被他两指钳住下颚。
他戏谑道:“怎么怕成这样,本座吃人吗?”他说时便靠近我几分,鼻尖就要碰到我的鼻梁,这样的近的距离,我连呼吸都不敢了。
“嗯?说话!”虽则轻柔,却是命令的口吻。
“不……不是……属下太失礼,请宗主……”
他的唇就要贴上我的唇,我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最后失声。
闻言,他笑着松了手,重新侧卧着,定睛瞧我,我跪在那里,身体不自觉的在发抖,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极力保持着冷静。
“多大了?”他拾起旁边的乐谱,随意翻着。
我低下头正要回话,他又开口,“抬起头!”
语声如寒冰,恢复了以往的口气,仿似刚才的柔声细语全是我的错觉。
“回宗主,十七。”
他似没有听到一般,看着乐谱,手指在榻上轻轻击打着拍子。
我抬头不敢看他,可又不敢违抗他,只能别别扭扭地看着他身后窗外的景色,那里是一方悬空的天地,可以看见天边的浮云和湛蓝如洗的天空,偶有飞鸟掠过,如同空中楼阁。
以前来这里许多趟,从未看过这扇窗外是怎样的风景。其实悲鸣真的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只是我早已无心欣赏,即便是被莫离拉着上山,也是一样漠然。我的心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坟墓。里面已经睡了禾回,里面还有一个不愿同禾回分开的那个过缘。
我死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在我心里也跟着死了。
“本座真是小看你了!在本座面前你竟还敢想着其他!”
听到他似乎有些不悦的说话,我猛然回神,慌忙低头谢罪:“属下该死!”
他的目光还在那本乐谱里,并没有抬头看我。
“抬头!”
“……”我抬了头。其实只是脖子有些酸了。
不能低头,不能看窗外的风景,看宗主我又觉得自己会没命,多少有些无措。果然还是杀人来的简单些,不用想太多,只需手起刀落。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久久没有声音,就连飞鸟的声音也绝迹了。
我抬着头看着宗主,他凝神翻阅乐谱时认真的样子闲适安逸,身上没有一丝戾气。
宗主手中的乐谱合上,把乐谱丢在一边,就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一女子道:“宗主,织锦求见。”
“进来。”他起身坐到矮几边,看着棋局。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缓,有一阵清淡的胭脂香,她立在我身侧,然后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方木端,上面一片黄色,我不敢乱瞧,只用余光瞥一瞥。
“宗主,您要求制作的衣裳。”
“放下,出去。”
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织锦将衣服放在了床边,叩了头,悄然离开。随着门被关上,屋子里再次恢复沉静。
“进去换上。”他又从棋盅里夹起一枚棋子,头都没抬地说道。
我单是从那件衣服的色泽便知道那是一件女子平日里穿的长裙。
我从不穿裙子,常来下来都是黑色的衣衫,更不施粉黛。我不梳发髻,只用墨色的玉冠束起,再插一根简单的簪子固定,就算了,我甚至一度想要把头发剪短,省些麻烦,只是莫离强烈反对,我才勉强作罢。
此时,宗主这话应该不是对我说的吧,应该是刚才还进来了什么人吧。
是不是最近没有任务,清闲了些,警觉性竟然下降到了这种程度!我正兀自想着,却听见他的凉凉的声音:“你是聋了还是活腻了?”
他抬眼看过来,如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由打一个寒颤,才意识到他一直都是在对我说话。
要我穿裙子吗?
我有些疑惑地挪开视线,看向他,却见他正眯着眼睛觑着我。
见我没有想要动手的样子,挑起唇角,幽幽道:“怎么,要本座帮你穿吗?”
“不……不用……属下自己来。”我起身拿起衣服,就快步进了里间。
我看着手中鹅黄色的长裙,上好的面料,精致繁复的花纹,还用金线固定了蓝孔雀的翎羽,很是漂亮。要是穿在别的姑娘身上,肯定是美若天仙。落在我手上,真是暴殄天物。
我拧着眉毛,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看着这件裙子,一些繁复的衣扣,叠杂的束带,还有……略低的前领……
我迟疑半晌,看着裙子发愣。
外间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响起,我立马打了个激灵,迅疾地脱掉外衣,只剩下里面黑色的里衣和裹胸,再看看那件鹅黄色的长裙,干脆全脱掉了,然后把那件长裙穿上。
我真得很讨厌复杂的东西,太费神思,比如这盘口,我又扣偏了,只能再一颗颗解开,重新扣。这样已经是第三次了,我的耐心已经耗光,真不知道平日里那些女子都是怎么活着的,要换作是我,早就累死了。
“要那么久?”背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我解到一大半的手瞬间僵住。
他走过来,拔掉我头上的簪子,摘取墨玉冠,我的长发如流瀑垂至腰间。
“没……就好了……”我终于反应过来,低头去系扣子,可是手却抖地不成样子。他无声地绕到我身前,我“啊”一声,双手挡在了胸前。
他眯起眼睛,抬手揉着耳朵,我刚要跪下却被他扶住,一个转身困在了墙角,他一只手扣住我的双手手腕,抵在我的头顶,另一只手替我系着盘扣,眼睛只是瞧着我。
我感觉到他细滑微凉的手指擦过我的肌肤,我整个人的神经绷得像是要断掉的弓弦,呼吸都觉得艰难。
“鞋袜全部脱掉。还有,你要是再敢乱叫,本座就把你从窗子丢出去!”
盘扣系好,他从身边的屏风上取下丝带,揽住我的腰,从后面绕过来。
“宗主,属下……”我从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纵使以前在无生塔里,我也没像现在这样,觉得生不如死。
“闭嘴!”话未说完,就被他冷冷打断。说时,丝带他已经帮我系至腰间,我死死闭上眼睛,只是感觉到他的手轻柔但却异常熟练的动作,心里有点发毛。他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真不知道这些技巧是怎么练出来的。
我立时便想到那个女祭司青弦……不知道这种亲昵的举动宗主是不是也对她做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他松开我的手腕,淡淡瞥我一眼,转身出去了。我脱了鞋袜,光着脚也立马跟了出去。
裙子的衣领很低,胸前的大片肌肤裸露着,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住右面。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虽然已经痊愈,却像是一条弯曲的蚯蚓,丑陋不堪,平日里遮在衣服下面看不出来,此时站在亮堂的屋子里,而且还在这个男人面前,我很想逃。
我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忘记禾回之死。可是,我已经渐渐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女子,无论再怎么坚韧,在一个男人面前也一样会觉得难堪,觉得困窘。
我斜视着自己正挡在右肩的那只手,那只手细长粗糙,手心尽是老茧,手背甚至于手指上都有着细密地伤痕,那只是一个杀手的手,和女人无关。
以前禾回在的时候,总是会很照顾我,他常对我说:“你是一个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你这样子是不行的!”那时,我和他上山采药不小心被树枝刮伤了脸,他帮我涂抹药膏,那是他自己配出来的药膏,淡淡的桂花香味遮住了那些难闻的草药的苦涩味道。
那时候,我还是过缘,会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扮娇弱,受伤了就跑到他那里去,让他帮我上药。他总是那么温柔,和他在一起,我觉得难熬的时光变得日渐普通。
直到后来他离开我很久,一切才开始改变。
自他离开之后,我经常一个人爬到树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他那双眼睛,想他回来。
只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又慢慢变得死寂,无尽的冷漠,杀伐的血腥气,没日没夜地训练,我的心开始慢慢变的嗜血,变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变了,我也变了。
他的眼睛再也没有之前的澄澈,那里面还有着一层哀伤。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提,我也不问。
而我见到他时,也只是简单的打声招呼,然后回归到自己的世界。
直到,他为我死去。
在那之后,我受伤之后根本不在意,只是简单的包扎,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刻在心上,千疮百孔。
我一直坚信,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可以痊愈一切伤痕,可是却有一道伤痕迟迟弥合不上,它像是一个纠缠我的噩梦,除非我死,否则永远不能摆脱。
禾回死了,我的心也空了。我问自己,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让我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最后的心愿。
所以我就活了下来。仅此而已。
他让我离开悲鸣找一条活路,可是他不知道,在他死的那一刻,我就堵死了自己所有的活路,从此,这世间就只剩下一个躯壳,因为他那句活下去,一直苦苦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