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宋朝称之为病坊。宝胜病坊是当时汴京最大最先进的病坊,药品、医疗设施、医护人员一应俱全。辛赞心想暂时把婴儿放在这里,或许是个不错的应对措施,那些该死的官兵盯着抱婴者不放,简直猪狗不如,逼得我狼狈至极,待我恢复一定的内力后再行抱回孩子,然后寻机会报复之;但是若给病坊内的人看到这婴儿,势必会抱走,当做弃婴对待,虽说能保证安全,但我再想领回就很麻烦,说不定又会引起注意。他见到这病坊内停有几辆马车牛车,心想这些车应该大多是坊内病人乘坐而来,现下天色没有完全放亮,他们也不会出去,理所当然成为藏婴首选之地。其中一辆较大的牛车上装有数捆体积不算大的柴草,虽然不能藏成年人,但藏婴儿还是绰绰有余的——谁又会想到在不大不小的草堆中有个婴儿呢?顿时心下大喜,环视一圈,四下无人,便小心地将孩子放入其中,拨弄草堆遮掩,并弄了几个小通风口,以免空气流动不畅。
做完这些,又想到在民居交战之时,自己的装扮已被一部分人看了个清楚,须得换身衣服,便蹑手蹑脚溜进病坊内,觅得一套大夫的服装暂且穿上,还洗把脸,稍作化妆。其时病坊内的大夫和病人大多未醒,他的行动未被察觉,一会儿工夫便把自己改头换面,像个病坊内的大夫。
他走出病坊,只听外头一阵马蹄声,他知阴魂不散的人群又来了。是留在病坊装作大夫呢?还是暂且避开这里,过一段时间再回?再三苦思,决定先另寻一旅店入住——官兵到来后必然会惊醒里面的人,他的大夫装扮有被识破的危险。而住店的话,因他是大夫打扮,所以不会遭怀疑。之后只需服下明教特制的丹药,静坐半个时辰便能恢复一半内力。只听外面有人先后道:“快搜宝胜病坊,那贼刺客或许带着魔教的孽种混入了病坊中。”“是!”
辛赞一惊,心想:官府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是我明教做的?照理说他们的办事效率很低才对啊。嗯,应该是有人通风报信,这才泄露天机。是谁呢?他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一个人——就是刚才的那个八袋年轻乞丐,只有他知道刺客属于明教,十有八九不会错了!不禁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可也由不得他多想了,只得佯装镇定,嘴里噙着温和的笑意,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与官兵擦肩而过。官兵看他是个大夫,手中没有婴儿,看起来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便直接无视了他,冲进病坊大举搜查,也不管病人需不需要休息。辛赞像是无意间看了放在一旁的柴草车一眼,知道这些笨蛋应该不会去检查那辆牛车,毕竟一眼可以看出那儿藏不了人——婴儿除外。
辛赞来到一条被汴京居民戏称为“挑筋胡同”的小巷中。这里的居民大多来自西域,不过已在汴京定居了一百多年。他们信仰一门西域宗教,这教严禁教徒食用猪肉,而教徒在吃牛羊肉时喜欢挑掉筋,光吃肉,于是汉人送其外号“挑筋教”,他们的聚居地自然而然称为“挑筋胡同”。不过,这些教徒称这门宗教为“犹太教”,称他们自己为“犹太人”。犹太人精于商,在这小小胡同里,青楼、客栈、饭店,应有尽有。在辛赞印象中,犹太人总是擦着律法的边缘来做生意,所以他觉得这里的客栈或许会接受所有的客人,即使是来历不明者。
找寻了一会儿,他便相中了一间偏僻的客栈,门口上方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逍遥客栈”几个大字,门口两旁各有“彷徨乎无为其侧”和“逍遥乎寝卧其下”的字样。辛赞知这两句话出自庄子的《逍遥游》,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大踏步进去,只见一名皮肤偏白、鼻梁高挺、头发略黄、深邃的眼眸中不时闪出炯炯光亮的犹太青年正坐于柜台,聚精会神地拿着书籍阅读,听见有人进来,侧目一望,淡淡道:“住店还是吃早饭?”说话丝毫不拖泥带水。这里的犹太人在大宋定居这么久,自然都能说流利的汉语,辛赞对此毫不惊讶。
辛赞拱手微垂头,恭敬道:“在下是来住店的,只求能在这儿安心休养即可。”
那青年语气依旧平淡,道:“楼上有空的客房,放下钱自己上去吧。”继续拿起书本,没有再看辛赞一眼。
辛赞目不转睛地看向这青年,直言不讳道:“斗胆问一句,你的师傅是逍遥派的哪一位?为什么会收你做弟子?”虽说逍遥派是西域门派,但实际上起源于中原,收的弟子也基本上是汉人,而眼前这位西方来客居然也拜入了逍遥门下,这令辛赞感到十分惊奇。
青年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出生在大宋的犹太人,而是从遥远的西边逃难而来的。途经天山时差点饿死,是掌门人救了我。我死乞白赖地要做他老人家的弟子,他拗不过我,只得收下我,但要我以慈悲为怀做善事,过几年再召我回去,所以我来到汴京,因为这里是世界上少数几个不会仇视我们犹太人的地方。这家店的老板也曾被逍遥派的门人救过,当他知道我是逍遥派弟子后,竟然大方得把这家客栈送给我,我推却不得,便改了店名,边打理客栈边做些善事。你是明教的吧?”青年解释一通,依旧不看辛赞,却准确猜出了辛赞的来历。
这回轮到辛赞惊讶了,道:“原来如此,不愧是逍遥派掌门的弟子,居然一下子便瞧出了我所属的教派。”
青年道:“能凭借门外的两三句话推测出我身份的人,必然知道‘逍遥派’。若是以前,任何知道逍遥派的存在的人,只要不是逍遥派的弟子,或臣服于逍遥派,那么不论男女老幼强弱,一概格杀勿论;自从新掌门上任后,嘱咐下属们以慈悲为怀,不得滥杀无辜,这才导致知道逍遥派的人渐渐增多,不过也只限于西域。明教本是西域教派,与我逍遥派相隔较近,虽总坛早已迁往浙西云心寺,但向来不被中原武林所承认。近年来明教与我派的高层‘来往’较多,是少数了解我派的教派。再者,刚才有一些明教的人分批住进我这里,也辨认出了我的来历,所以我能一下子猜到你的身份。不过他们神情煞是紧张,看样子外头一整晚的乱子都是你们明教捅出来的。”原来明教的其他人去到大相国寺,也看到了观心大师,自知进不去,只得继续找地方躲藏。少爷突围后带着少妇,很巧地与众人汇合,跟辛赞一样,少爷也想到了这“挑筋胡同”,所以来到这里。
辛赞一听,大喜若狂,道:“多谢收留我教人士,我这就上去。”说着丢下一锭银子,拔腿就冲上去。那青年打了个哈欠,淡淡道:“如果不是掌门人吩咐我们要以慈悲为怀,我才不敢让你们住店。”
辛赞来到楼上,听到有间房内传出几人“呜呜”的哭声,声音很熟。他急忙推开那间房的门进去,见明教众人一个不少,登时兴奋得要叫出来,却一转眼看到少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腹部有一大滩血迹,脸上毫无血色;少爷跪在一旁,低着头,脸上一团黑,一滴滴浊泪噗嗒噗嗒滚落在地;其余教众也都悲伤不已,小声呜咽着。
辛赞冲到喉咙边的亢奋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也喊不出声。他已经明白少奶奶没有救了,痛恨地低吼道:“是谁害了少奶奶?是谁害了少奶奶?”
一名教众擦拭眼泪,道:“少爷带着少奶奶和你一起突围时,少奶奶吸入剧毒气体,脏腑受到重创;虽说那时已经回天乏力了,但终归还是有微弱可能救活的。之后,少爷碰上了一队精英禁军,在激烈交战中,少奶奶被那禁军统领捅了一枪,不幸……不幸……”他已说不下去了。少爷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沉默。
辛赞如遭雷劈,呆在原地久久不能缓过神来。一夜之间,仅仅一夜之间,明教便接连折损两名重要人物,这是何等的惨烈!他捏紧双拳,道:“此仇不报,枉为我教中人。那禁军统领叫什么?”
少爷突然起身,吼了一句:“林飞!”
“林飞!”众人跟着嘶吼道。
少爷发泄出心中的怒火,道:“要是当时我内力尽存,我早就杀了那姓林的狗贼!那狗贼有什么本事,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突然,少爷想起一事,赤红的眼睛瞪向辛赞,道:“我儿子呢?”
辛赞连忙道:“官兵死盯着抱婴者不放,我只好放在宝胜病坊。”当即将详情解释一番。少爷老大不高兴,想着你内力再怎么损耗,也得用身体护住我儿子啊!他可是明教的“魔种”!可是他不好明说,毕竟辛赞与他兄弟相称,还是另一位教主候选人。他吩咐道:“辛赞,你先恢复内力;你,轻功很好,而且看你的样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去把我孩子接回来,注意绕开官兵。”说着指向另一人。那人领命离去。众人陷入沉默之中,有的人抓紧时间恢复,有的人心事重重,有的人积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只好咽下去慢慢消化。
那名身负重任的教众过了很久才匆匆赶回,轻功极好的他却在门口摔了一大跟头,撞得鼻青脸肿,但没见到孩子。少爷暴吼道:“我儿子呢?”
那人战战巍巍,语无伦次道:“小的……小的……按辛掌旗使的说法……没看到有什么……牛车……但是……装满柴草的……还是没找到……我把全部车都找了……小的罪该万死!”双手作跪拜状,但整个身体扑在地上,哆嗦不敢起来。
少爷失声尖叫道:“什么?”说完只觉得天昏地暗,差点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