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回身看去,只见一人身穿半新不旧合水道服,目光如电,神气盎然。俊逸非凡,实在是一流的人品。想来多半是这归真道长的第三个弟子了。
这道人缓缓走近,面色沉稳,脚步踏实。
太宗一眼便觉此人的确不比寻常,作礼道:“朕......哦,我是魏征。”太宗撒谎,看来却不十分高明,但也不怪他。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说惯了这个“朕”字,想改是很难的了。
好在太宗今日驾临太和山,换去了龙袍金带,虽然身上穿的也是精美华服,外罩一件大红袍,但也看不出他就是天子圣上。尤其现在更有些狼狈。
这道人细心打量了太宗良久,方才行礼道:“原来是魏征大人,道家弟子孙邪见过。”
此人正是归真道长第三个弟子孙邪。这孙邪款款施礼,甚是周全。
孙邪虽禁足天柱峰,但这几日太和宫上下忙乱,早已察觉。从送饭师兄弟口中便知道了太宗要御驾亲临。因此今日见了太宗身边的“魏征大人”,自然也不是十分吃惊。太宗却有些意外疑惑,此人衣衫整齐,礼数周全,可一点不像傲慢邪徒。
孙邪先问道:“魏征大人可是陪陛下而来太和山?”
太宗笑回答道:“正是。陛下正与尊师归真道长交谈,因我见太和山上这天柱峰高入云端,气象万千,特上来一观。”
孙邪点头,又轻笑道:“目光可行万里,足下只有这方寸之地,有什么好看的。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太宗久沐风雨,善察人心,是何等聪明人,自然听出来这孙邪被师父禁足颇有不满。看这孙邪面像斯文,但心有傲气,因此眉宇间也透着坚毅。
孙邪又接着叹道:“小道今日禁足在此,未见圣皇一面,终是遗憾,望大人致意。”说着,摇头叹息。
太宗听得心中高兴,轻轻点头。但见此人有礼有数,太宗竟好奇这孙邪究竟如何不尊道教,口出狂言了,因而说道:“听闻孙道长是因为不尊道法而遭禁足,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孙邪回答道:“小道不敢不尊大道,小道只是觉得,深山修道有避世之嫌,非是不尊道法。”
此刻太宗明白了,这个年轻人与一般修道者不同,在他心中是想有一番大作为,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真有壮志雄心,还是年轻任性,难以忍受山中的寂寞。太宗思索片刻,说道:“我听闻修道修身。修道者,晓阴阳之理,通乾坤之变,窥宇宙之机。不应该就是名山求索,一探自然,而后以求天地同寿吗?”
孙邪哂笑,却不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大人,国之本是什么?”
太宗不假思索,得意说道:“国之本在于民。”
孙邪听了微微一怔,但即点头。随即又问道:“百姓如何,才是清平世界?”
太宗没有稍一迟疑,立马答道:“若是我大唐不贪不杀,人人固寿,便是好的。”
孙邪摇头轻笑道:“佛教人不贪不杀,道寻求长生之道,但万千众生,稂莠不齐,更兼人之私心难灭,就算佛陀道祖亲自临凡,也不可能。”孙邪语气深沉,好像对太宗所言的“不贪不杀,人人固寿”的世界充满绝望。但太宗细细一想他说得确是实情,千百年来,天下熙熙攘攘,无非“权财势力”四个字罢了,但又有几人能逃脱得了。联想到自己的一生,所做又何尝不是犯了“贪”和“杀”这两个字,而且可谓罪孽深重,那又如何奢求世人呢?太宗想到此,心中亦是一阵绝望,沉思良久,轻叹了一口气。
孙邪目光又看向远方,接着说道,“天地阴阳,此消彼长,自古皆然。这世上有好贪者,便有不贪者;有好杀者,便有不杀者。道家佛家立世,只为劝导世人,却无力劝导世上所有人。修道者,能劝一人不贪便是无量功德,礼佛者,能度一人不杀胜过七级浮图。只是......”又停了片刻,才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我辈修道这人一味只求隐居长生洁身自好,而不求劝人度世,光大大道,实在不妙。”
这孙邪越说语气越加低沉,太宗听得出来,如今的道家与他心中所想的道家有所差异,所以他的心中有非常大的失望。他在为道家、为世人而忧心。此刻,太宗才真正对这个年轻的道士刮目相看,内心竟也有了几分敬意。看他面朝千山层云,背负双手,只觉得他年轻瘦削的背影异常高大,却也异常成熟沉重。
太宗笑道:“所以道长希望入世做一番大功德?”
孙邪回身,眼神散发光彩,但他抬头,忽见飘零的落叶,眼睛又垂下去,缓缓道:“春花秋叶,不过弹指一瞬,生命之价值不在长度,而在于是否遵从了自己的心。”说着,只见孙邪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世人在黑暗中摸索,自然需要指路人。若是没有人愿意做那飞上天空的烟火,人们又怎会在无尽迷茫黑夜中见到那短暂的绚烂光明。就如这落叶,虽然最终凋零,但这一身的火红也已经足够。”
不知为何,太宗只觉得忽然间心中无比沉重,只觉得孙邪的每一个字都说中了自己的心,目光竟不敢再移开孙邪一眼。
而孙邪掌中已托举着一片飘落而来的红叶。他盯着这片红叶,又缓缓开口道:“就算最终粉身碎骨,不过片刻灿烂,不也足够了吗?”
这一问,不知孙邪是在问太宗还是在问掌中的落叶,亦或是在问天地。
太宗终于彻底地了解了这个孙邪,此人真有一腔出世之心,而且他想做的实在是很多很多。
太宗不禁笑道:“我竟分不清你究竟是道家弟子还是儒家弟子了?”
孙邪轻笑,放开手掌,亲眼见那落叶随风飞往远方高山白云,回道:“道家儒家又岂是光凭出世入世可以分别的。天下千千万万的道友于深山中求自然之道,我却于世俗中求红尘之道,就算错了,不也是第一人吗?”
太宗心中一动,不由得轻轻鼓掌,道:“好,好。好个“第一人”。”
太宗刚夸出口,只见孙邪忽然跪拜在地,朗声道:“孙邪多谢吾皇陛下。”
孙邪声音不大,但仿佛在四周久久回荡。太宗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孙邪,又惊又疑,一时错愕说不出话来。浩渺之外,吹来一阵山风,留下猎猎的声响。随之,便是太宗的哈哈大笑。
这一天,天柱峰上,太宗与孙邪谈了许久,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太宗离去前,也没有再见孙邪一面。
后孙邪恢复自由,也不知为何离开了太和山。
有词一首:
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空惆怅。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