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船队中地位最高的汪直,随行船只的数量当然要远超张副统领。最终随同大明号宝船一同前往白龙池的,共有战船十艘、坐船两艘、水船一艘,粮船一艘,拱卫着汪直座船的大小船只十四艘,其规模已经接近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中途安排的分遣船队。
沈归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汪公公的机会,因此大明号上又多了一名新成员。沈知县原本打算带上几名下人,可惜能够留在县衙坚持到如今的,也只有那两名衙役兼轿夫——贾浩仁和郭三哥俩。
贾郭二人不比知县大人长年呆在县衙,由于衙门事务甚少,因此两人时常在县城码头两处厮混,官家身份使得他们在面对镇守太监府的小吏时,比那些疍户珠民多了一份底气。
对于一些遭到征珠小吏刻意刁难的疍户,两人偶尔也会出面打个圆场,因此在县里疍户中略有薄名。
自从前些日子镇守太监提高南珠征收额度之后,为了完成上司压下来的征收任务,小吏们的行事作风越发粗暴起来,两位衙役的身份也不太好使了。
不过哥俩还是从疍户那边听说了关于白龙池的最新消息,就是那名侥幸逃了回来,却变得疯疯癫癫,整日胡言乱语的家伙。
原本这个消息只是被两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当沈归田要求两人随同自己前往白龙池时,贾郭二人当然不愿以身犯险。
“大人能够带携小人出海,这是小人的福气,无奈家中尚有弱妻幼子,实在是半日也离不得,还请大人明鉴。”一副苦瓜脸的贾浩仁,一面用满是污渍的袖口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面偷偷观察着知县大人的脸色,做好了随机应变的准备。
“小人虽说并无妻儿,但尚有老母在堂,此行恐怕不能追随大人了。”郭三并不像同僚贾浩仁那般还需以袖遮掩,而是竭力几滴眼泪,表现出一副忠孝不能两全的模样。
虽然沈归田在名义上是两人的上司,但知县大人的威信这几年已经在合浦县丧失殆尽,对这两名属下公然抗命之事,却也无可奈何。
沈知县考虑到贾郭二人这几年能够坚持留在县衙,对自己这位空头知县不离不弃,也算得上是忠人之事,况且强扭的瓜不甜,因而沈归田并没有借用汪直座船上的军士强逼二人上船。
两人原本打算将关于白龙池的最新消息禀报沈归田,但是他们深知知县大人对疍户这类化外之民厌恶之极,而这个消息恰恰是从疍户那里得到的,若是如实告知,知县大人势必嗤之以鼻,而消息内容的特殊性又使得消息的来源无法捏造,所以哥俩只能在码头目送沈归田登船出港,希望知县大人能够平安归来,自家不会丢掉在县衙的差事,毕竟在合浦县除了镇守太监府的差事外,衙役的收入还算不错。
宝船上的班碇手缓缓收起锚链,在四周战船的拱卫下,大明号依照沈归田献上的海图所示,朝着白龙池的方向进发。
此时海风正急,火长蔡伯楷安排水手调整好帆向后,从宝船船头投下一块特制的木片,然后奔向船尾,当他抵达船尾时,之前投下的木片正好出现了船尾海面,就此蔡伯楷确定了大明号此时的前进速度。
再根据沈归田所提供的那张海图所载的从合浦港到白龙池的海程,蔡伯楷已经估算出大概需要一个昼夜就可抵达目的地。
此刻沈归田正在船尾楼中享受出海的头一关——晕船,当初宝船尚未开动时,沈归田倒未感觉到呆在船上与呆在岸上有多大差别。
可如今一路前行,庞大的宝船使得船上的成员几乎感觉不到船体的颠簸,但作为第一次出海的沈归田却觉得头昏脑胀,反复的呕吐不仅清空了他的肠胃,还使得他整个身体都变得瘫软无力,完全无力起身去应奉汪直。
不过在汪直看来,这位合浦知县的价值也就在于这份海图,允许沈归田同行,算是酬谢他献图的功劳,至于沈归田在船上的状况,就不是汪公公所考虑的了。
此时汪直一心所想就是赶在张玄庆之前抵达白龙池,最好是能抢先获得传闻中的宝珠,在为天子寻药之事掌握主动权,不再被自己的那位名义上的副手牵着鼻子走。
汪直的想法固然不错,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沈归田献上的海图不仅没有让他顺利到达目的地,反而将他引入了更为凶险的境地。
随着天色渐暗,各船都挂起了联络用的灯笼,领头的战船发来信号,前方有风暴来袭的迹象,宝船上的瞭望水手也发现前方乌黑的天际有道道电光闪烁。
火长蔡伯喈此刻正在船首楼内紧张的盯着桌面的水罗盘,水面漂浮的磁针不停的旋转,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蔡伯喈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忙从柜中取出全套牵星板,匆匆推开舱门,来到船头甲板处,顶着劲吹的海风,将牵星板放平对准了前方海天相接处,然后仰头开始寻找天星。
片刻以后,额头的汗珠已经被海风吹散,但他的全身都开始冒出冷汗,漆黑的天幕上见不到半点星光,就连一弯残月也消失无踪,入目间都是厚厚的云层,各船上的联络灯笼是这暗夜中唯一的光亮。
此刻水罗盘和牵星板都失去了作用,已经无法确认船队的前进方向,再加上前方战船传来的风暴来袭信号,若是下一刻风暴来临,蔡伯喈已经能够预见船队即将承受的打击。
风越来越大,桅杆上巨大的帆面烈烈作响,蔡伯喈大声吩咐着水手们注意调整帆向,舵手由于无法得到准确的方位指示,只能让宝船沿着之前的方向前进,能够安慰众人的只有周边海面上隐约可见的几点灯光,这表明四周的战船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原本已经歇下的汪直,此时也被海风的呼啸声惊醒,当他听完阴阳官殷珂德的禀报后,并未慌乱,而是吩咐手下番子传来火长蔡伯喈。
“据你等所言,此刻船队方位已失,前方又有风暴来袭,可有应对之策?”汪直尖细的声音传入蔡殷二人耳中,两人垂首而立,谁也没有出声。
汪直见两人全无反应,言语开始急躁起来:“大家如今都在同一条船上,当有同舟共济之心,风暴瞬息将至,你等竟然束手无策?”
蔡伯喈反复衡量过将心中的几份预案后,沉声道:“依小人看,宝船船体庞大,结构稳固,海上风暴虽烈,但大明号并无倾覆之忧。只需降帆避风,甲板上留下必要人手后,其余人等尽数避入船舱,当可安然度过风暴。”
此时一旁的殷珂德忍不住插言道:“唯一可虑的,就是此时船只方位尽失,风暴过后,船队必然会偏离原定航路,抵达白龙池的时间恐怕要延期。”
船楼外的呼啸声越来越大,汪直此时也顾不得此行会落后于张玄庆,当务之急是平安度过此夜,于是令蔡伯喈全权负责今夜的宝船事务,船上人手尽可使用。
又命殷珂德尽快测算船队可能偏离的位置,为风暴停息后恢复正常航路做好准备。
当蔡伯喈回到甲板上时,强大的风力使得甲板上已经很难立足,水手多是依靠绳索以及各种固定在船体上的物件稳住身体。
蔡伯喈吩咐水手尽快降下主帆,大明号共有九桅十二帆,桅杆高达十余丈,以竹木为骨架的巨大帆面沉重无比,在如此狂风之中,要完成降帆任务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情。
粗大的帆索因为风力已经完全绷紧,要依靠帆索来收起帆面,对水手们来说需要耗费数倍的气力。
水手们都明白在风暴正式降临之前,若是不能顺利降下船帆,整艘船都可能会倾覆,即使是庞大的宝船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稍大的玩具。
绷紧的帆索勒在水手们的双手上,留下了道道血痕,一面面巨帆陆续降下,只留下九根高耸的桅杆在狂风中傲然挺立。
乌黑的云层朝着船队压了下来,狂风搅拌着雨水劈头盖脸的淋了下来,疯狂的雨点落在甲板上噼啪作响,船舱里的人们听着外面的风雨声,祈求着平安,特别是那些在长乐招募的水手,更是不停的念着“妈祖保佑”。
船帆的提前降下,使得大明号的船体在风暴中并未出现大幅度的倾斜,船尾楼中的汪直早已睡意全无,虽然脸上仍然保持着平静,但座椅扶手上紧握的双手透露出了他心中的紧张情绪。
反而是被晕船症状折腾的死去活来的沈归田,此刻仍然处于半迷糊状态,完全没有察觉到外界的剧烈变化,也许此刻他才是整艘船上最轻松的人。
这支在风暴中苦苦挣扎的船队,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风暴带到了一处巨大的环形珊瑚礁附近,在这圈珊瑚礁中心位置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珊瑚礁周边的海面下,一队队手持鱼叉的鲛人正来回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