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改变自己长期受镇守太监高大为压制,政令不出县衙的境况,合浦知县沈归田已经下定决心抱住汪直这条金大腿,不惜投入阉党的怀抱。至于沈知县身为清流文官的清高矜持,早已在枯守县衙的日子里消磨殆尽。
由于汪公公表现出对合浦七大珠池中白龙池的浓厚兴趣,沈归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讨好汪直的机会,虽然他对珠池之事了解不多,好在那段整日呆在县衙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沈知县一直是靠翻阅县衙里存放的文卷档案打发时间,其中的合浦县志对珠池之事倒是多有记载。
因此汪直迫切需要的前往白龙池的海图,沈归田知道县衙中也有存档。沈知县将此事禀明汪直后,就一头扎进了那积尘甚厚的县衙库房中,甚至不让唯二的下属插手。
难得见到行事这般亲力亲为的知县,合浦县衙里最后残存的两名衙役兼轿夫颇有感触。将知县大人送回衙门后,两人在县衙大堂前的天井中寻了一块杂草生长的不是太繁茂的位置,就着温热的阳光半蹲着闲聊。
“老哥我小时也算进过几天私塾,还识得几个字,衙门库房久已无人打理,积尘数尺,往日知县大人要看什么文卷,都是吩咐我为他取出,怎么今日知县大人竟会亲身入内,实在奇怪。”
“依我看,先前知县大人从港外那艘大船上下来后,就急匆匆的往衙门这边赶,一路上催得我哥俩喘不过气来,也不怕那顶岁数比他还大的轿子在半路上散架。自从这位知县大人到任后,何曾见过他这般急迫行事,恐怕大人是在那大船上遇上了什么事。”
“我看港外那艘大船上的绝不是一般人物,先前你我亲眼见到高公公与知县大人一同登上那艘大船,后来高公公是先回来的,我见他的脸色可不太好看,看来是在船上吃了亏,不过以高公公的身份,能够让他如此忍气吞声,可见那船上之人的身份足以让高公公服服帖帖。知县大人在那船上呆的时辰可比高公公要久得多,看来这合浦县就要变天了。”
沈归田此刻正掩着口鼻,在库房中寻找合浦周边珠池的海图。库房中的文卷已经很久没有整理过,架子上的卷宗表面满是灰尘,偶尔几处新鲜的痕迹还是之前那名识字衙役取放文卷时留下的。
库房里的照明全靠透过房顶处几块琉璃瓦射入房中的几束阳光,而墙角的几盏烛台上早已空空如也,见不到半点烛泪的痕迹。由于库房没有专人打理,为防走水,久已不用火烛,沈归田只能竭力睁大双眼,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根据沈归田之前翻阅县衙存档时所了解的情况,前任知县在一次整理库房的过程中,曾经见过一卷描绘合浦周边海域的海图,其中就记载了七大珠池的具体方位以及相关路线。
沈归田并非没有想过让那名识字的衙役来做此事,但是他不愿冒半点风险,若是下人不小心损坏了海图,沈归田在汪直面前可没法交代。
强忍着不适,沈归田一卷卷查看着架子上的卷宗,厚厚的积尘甚至将卷宗上系着的名牌文字都遮盖得严严实实,他只能一块块擦拭着名牌,很快双手和衣袖以及头脸上都沾满了灰尘。
在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查找后,沈归田终于在一处架子的下层找到了捆扎成筒状的海图,他小心翼翼的抽出这卷海图,轻轻解开外面系着的皮绳,缓缓展开图纸,泛黄的海图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以文字标注的七大珠池的位置,以及珠池与合浦港的距离方位。
沈归田面露喜色,小心的卷起海图,放入怀中。暗想这次总算不负汪公公所托,自己投靠汪直的第一份功绩算是到手了。
当沈归田卷起海图时,昏暗的光线下,他没有留意到海图右下脚有一处褪色到几乎无法看清的痕迹,依稀是一行关于制图年月的文字。
当浑身积尘的沈归田从库房中出来时,听到动静的衙役二人组忙赶到库房门口垂手候命。
那名识字的衙役悄悄瞄了知县大人一眼,只见积尘满身的知县大人满脸喜色,好像以往那位对仪容分外重视,每日沐浴数次的合浦知县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速速备轿,本县要往港口一行。”
两名轿夫面面相窥,对于知县大人连沐浴更衣都省了的举动大感惊讶,要知道两人往日在县衙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为这位新知县大人烧制沐浴用的热水,而县衙因为人员流失而余下的费用也多是用来采买柴草。
不过既然上司有吩咐,两人只能照办,于是合浦县的民众又看到了平日难得一见的那顶绿呢小轿再次出现在通往码头的道路上,两名身着衙役服饰的轿夫以非专业的矫健步伐直奔合浦港。
气喘吁吁的两名兼职轿夫在轿中知县的不停催促下,只用了先前返回县衙的一半时间就将沈归田送到了码头,匆匆掀开轿帘的沈归田看到船队的交通艇依旧停靠在码头,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去,吩咐道:“本县有急事需面见汪公公,速速送本县过去。”
这艘交通艇上的轮值军士虽然同属指挥彭友直所辖,但他是刚刚从船队中轮换过来值守,之前并未见过这位合浦知县。
因此这名身着鲜亮盔甲的军士见到这位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官袍,胸前补子的图案也是乌黑一团,唯一能够表明其身份的只有头上的那顶纱帽——当然也是黑的,心中难免有些困惑。
虽然他相信在大明境内还无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冒充朝廷官员,但这位自称“本县”的官员形象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什么时候大明知县的仪容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而且这位还声称要面见船队统领汪公公,就算这位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知县形象的知县身份无误,但是将这个严重损害朝廷形象的家伙送上汪公公的座船,会有什么后果,这名军士心里可没什么底。
所以沈知县的吩咐并未得到艇上水手的回应,交通艇的水手在没有得到值守军士的首肯下,当然不会擅自起锚开船,
当沈归田气急败坏的再次催促水手开船时,值守军士不再保持沉默,“这位大人要面见汪公公,不知事先可有向船队通报,若无通报,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其实值守军士的这番话只是找了一个借口,有强词夺理之嫌,但是眼下他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因为拒绝将这名仪容不整的官员送上船队统领的座船,而导致对方的仇视,这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沈知县的运气实在不错,从港口巡视归来的彭友直正打算返回船队,总算认出了形象大变的沈知县,交通艇这才往港外开去。
彭友直对沈归田的这幅模样大惑不解,当然他能坐上指挥的位置,自然不会直截了当的询问对方,只是旁敲侧击的表示沈归田的这般形象必定会给汪公公留下恶劣的印象。
要知道作为一名宦官,特别是在宫廷中侍奉天子的内监,对个人形象的要求是特别高的,试想一名仪容不整的内监如何能够给天子留下良好的印象,而对于权势完全是依附于天子的内监来说,不能获得天子的好感就等于前途一片黑暗。
推己及人,汪直若是见到此刻这般形象的沈归田,就算是海图之事能够讨其欢心,但无论如何总会在汪直心中留下一个不良的印象。
沈归田对于彭友直的忠告表示感谢,同时对自己急于讨好汪直而险些得不偿失的行为深感不安,交通艇上显然不是整理仪容的合适场所。
彭指挥看出了沈知县的顾虑,当即表示可以先送沈归田到水船上沐浴后,再求见汪公公。水船是为船队成员提供日常使用淡水的专用船只,如非此时船队就停在合浦港外,能够从岸上补充淡水,彭友直是绝不会如此浪费船上存储的淡水,要知道船队在海上,水船上装载的淡水绝大部分是用于日常食用,能够享受淡水沐浴待遇的人在整支船队中屈指可数。
沈归田并不明白淡水沐浴在船队中是一种地位体现,当他登上水船后,发现为其提供的沐浴用水竟然不是热水,不过此刻他急于面见汪直,也顾不得许多,好在此时气温不算低,沈知县在水船的一处舱室内享受了平生第一次冷水沐浴。
在水船百户看来,这个由彭指挥带上船的浑身脏兮兮的家伙,船上能为其提供一桶淡水沐浴就已经是破例了,至于热水,就算是彭友直都还不够资格。
草草清洗过后沈归田总算恢复了几分知县大人的风范,对彭友直的援手表示感谢后,沈归田终于再次站到了汪直面前。
汪直见到呈上的海图,脸上总算出现了几分笑意,“咱家果然没看走眼,沈知县确是能员。有了这份海图,咱家对白龙池此行又多了几分把握。”
同样,汪直也没有发现海图右下脚的那处文字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