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翠屏山脚下,已是日暮时分,聂猛寻了个僻静的水边,脱下染血的衣物,一把火烧掉,又跳进水里洗去满身血污,从包裹里另取一套干净衣服换上。收拾停当,便在左近寻了一户农家,安住一晚。第二天清晨,早早起来,将马匹寄下,步行进山。
翠屏山有六座山峰,沿一条小溪溯流而上,绿竹峰是第三座。
一路行来,但见山色郁然苍翠,薄雾缭绕群峰之间,溪水潺潺,林涛阵阵,让人神清气爽,分外畅快。
不过一个时辰,聂猛便来到绿竹峰下。
这绿竹峰顾名思义,到处绿竹丛生,山风一吹,竹枝摇曳,哗啦啦响成一片。峰下,沿着溪流,展布着一块向阳的坡地,依山傍水,景色尤为优美,是一个隐居避世的好去处。
隔着老远,聂猛便望见山坡上结着一处草庐,有炊烟升腾而起。
他大步走近,见草庐外是一个用竹篱围成的小院,院内散养着几只鸡鸭,一个身穿青布衣裙的小姑娘端着一只小木盆,正在给鸡鸭喂食。
“丫头,这里可是张景初的家?”
小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并不答话,而是朝屋里唤了一声,继续喂她的鸡。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福了一福,道:“不巧的很,拙夫上山采药去了,这位小官人有何贵干?”
“我想请他去看个病人。”
“拙夫采药,大约要傍晚方回,小官人若是等得,可进来略坐一坐,用些餐饭。”
走了半日,聂猛也有些肚饿,道声叨扰,推开柴门入内,在院中石桌旁坐定。又解下腰间佩刀,靠在脚边。妇人进屋端了两个大海碗出来,一个装着白面馒头,另一个盛着些青菜蘑菇,还有一只兔腿。
馒头是刚出锅的,暄暄腾腾,还在冒着热气,青菜蘑菇炒得油油的,蒜香扑鼻,兔腿烤得焦香,表面洒了一层细细的盐巴,只是闻到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动。
“山野简陋,些许粗茶淡饭,聊作饱腹,望勿嫌弃。”
“哪里话,多谢款待!”聂猛拱手致谢,拿起馒头,就着兔腿大口吃了起来。
妇人转身回屋,招呼喂鸡的小女孩进屋吃饭,聂猛听到她唤那小女孩作“青儿”。青儿答应一声,丢下木盆,去水槽里洗了手,就要进屋,却突然“咦”了一声。
只见她慢慢走到石桌旁,拿起聂猛放在脚边的钢刀。
聂猛只当是小孩好奇,并不在意,却听“锵”的一声,她竟将刀从鞘中拔出尺许,寒光映得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
聂猛把眼一瞪,就要喝止。
青儿却脸现怒容,连刀带鞘丢在地上,一把夺过聂猛手里喷香流油的兔腿,气冲冲地走到草庐旁边像是猪圈的地方,把兔腿扔了进去,猪圈里顿时传来欢快的哼哼声。
“臭丫头,你——”
聂猛正要开口呵斥,脑中忽然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登时放缓脸色,大手一挥,粗豪道:“舍不得给我吃就算了,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跟你这小孩子一般见识。”向碗边拿起竹筷,就着青菜,仍吃他的馒头。
妇人从屋里出来,责备道:“青儿,为何怠慢客人?”
“娘,他是坏人!”青儿尖声道。
妇人闻言,向聂猛看了一眼,道:“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他就是坏人!”青儿撅着小嘴,一脸的不服气,“他的刀上有血腥气,我都闻到了。他一定刚刚杀过人!”
妇人闻言,把目光转向杨乱,淡淡的,并不惊慌,倒像是审视。
“实不相瞒,我昨天确实杀过人。”聂猛放下馒头,解释道:“来这里的途中,我遇到一伙仇家,动起手来,就杀了几个。不是我有意欺瞒,江湖之中,这种事本就寻常,不值一提。”
妇人听了,对青儿说:“你都听见了,进来吃饭。”
“哦。”青儿老大没趣地应了一声,跟在母亲身后进屋。跨进门槛的时候,还偷偷朝聂猛回望一眼,扮了个鬼脸。
聂猛瞪起眼,冲她挥了挥拳头。
他有些怀疑,张景初一家,身份并不简单。
第一,山野僻壤,母女二人,面对一个带刀的陌生人,毫无惧意;第二,刀在鞘中,自有机括制约,就算是个成年人,想要拔刀也须费一番力气,小女孩却轻松拔出;第三,刀身已被细细擦拭过,并未出鞘,小女孩却能闻到残存的血腥气,足见六感敏锐,远超常人;第四,聂猛天生神力,自幼习武,小女孩能从他手中夺走兔腿,手上功夫恐怕远在他之上。
聂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警醒。
张景初一家,绝非常人,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他来这里,是为请张景初去医治病人,只要张景初有这个能耐,也肯去,那么事就成了,至于张景初到底是什么人,背后藏着什么秘密,他最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聂猛打定主意装傻到底,继续吃他的饭。只可惜,吃到一半的兔腿没了,只剩青菜蘑菇,对于平常大块吃肉的聂猛来说,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聂猛望一望猪圈,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时,他看到小姑娘背着手跳出屋子,向他走来。
“呶,给你!”青儿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却是另外一只兔腿。“刚才错怪你了。我娘说,像你这么壮的人,吃饭没肉肯定不行,这只兔腿赔给你。”
一只兔子两条腿,全让他给吃了,聂猛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接过兔腿,冷不丁在青儿头顶赏了她一个大大的暴栗,哈哈一笑,逗她道:“小孩子家,别人说什么都信,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你,万一我真是坏人呢?”
青儿摸着头,气冲冲地向他道:“我娘说,你要是坏人,早就死了。”
“哈哈、哈哈!”聂猛打着哈哈,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窜起,直冲脑门。他干笑数声,不再跟青儿搭话,埋头大口吃肉。
青儿见他不说话,过了片刻,忍耐不住,凑上来道:“你为什么会有仇家?”
“因为我喜欢打架,一打架,就有了仇家。”
“你的仇家很多吗?”
“本来剩的不多了,”聂猛想了想,说道,“不过最近又冒出来一批新的,数量应该不会少。”
“你要是害怕,可以留在我家,”青儿认真地说,“你的仇家一定找不到这里来,就算找得到,我们也会保护你。”
“笑话!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聂猛随口应付着,心中更是笃定,这一家人恐怕有着不一般的能耐。
“我猜你根本就不会写字。”
“呃,这个……”聂猛一时语塞。
青儿似乎对聂猛很好奇,缠着他问东问西。
“你为什么不害怕你的仇家?”
“有什么好怕的,老子本领大得很,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现在是没功夫,等我有了空闲,不用等他们来,我自然找上门,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谁也别想跑。”
“你现在不去,是因为要请我爹治病救人吗?”
“算是吧。”
“是你父母?”
“不是。”
“亲戚朋友?”
“也不是。”
“男的还是女的?”
“呃,女的。”
“嘻嘻,我懂了……”
“你懂个屁。”
青儿收起一脸嬉笑,朝屋里看了一眼,趴到杨乱耳边,悄声道:“告诉你个秘密,我爹也有仇家,所以我们才——”
“青儿!”
屋里传来一声轻叱,妇人站在门槛内,向她招手道:“不要多话,进来。”
青儿不敢违拗,一伸舌头,跑回屋去。
妇人站在门槛后,看了聂猛一眼,淡淡地说:“有人来寻你,好自为之。”
说完,不等聂猛有何反应,便关上了门。
几乎就在同时,背后传来簌簌的声响。
聂猛回头,看到小院外面的竹林里,缓缓行来一人。这人大概三十岁上下,穿着一领明黄戒衣,头戴莲花冠,手捧拂尘,身背长剑,长着一双三角眼,留着两撇八字胡,神情阴郁,面色不善。
“你就是聂猛?”他冷冷问道。
“你想要赏金?”聂猛不答,反问道。
“哈,不过是几两散碎银子,还入不了贫道的法眼,只是生受了人家的香火,凡事总得照应一二。既然你是正主,那就领死吧。”
“且慢。”
“有何话说?”
聂猛站起身,拿了刀,径自走出小院,在竹林边站下,与黄衣道士隔数丈相对。“莫脏了别人的庭院。”
“哈哈,看不出,你倒是个精细人。”道士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放心,我杀你只要一剑,不会弄得很脏。”
“可我杀牛鼻子,一向都喜欢慢慢杀,砍很多刀,如屠猪狗。”
道士面色一寒,冷哼道:“徒逞口舌之利,死来——”
只见他一挥拂尘,手捏法诀,背后长剑脱鞘飞出,剑锋径取聂猛咽喉,来势迅猛非常,饶是聂猛目力惊人,也只能看清一道白光。想要拔刀,已是不及。
修士!
聂猛心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
寻常武功,诸如拳脚功夫、刀枪棍棒、轻身腾跃之流,只是凡人手段,终究有迹可循,或招架、或闪避,总有办法应对。可是这黄衣道人一出手,就是飞剑取敌,来去无踪,一息判人生死,漫说招架闪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死的,就已经算是不冤。
这黄衣道人,修士无疑。
他先前以为,这道士不过是醉月楼或青龙帮请来的武林高手,纵有几分手段,凭自己的功夫,也有一战之力,谁知对方竟是个修士,他根本毫无胜算。
聂猛蓦地一声大吼,奋力扬起手中钢刀。
纵然是死,也要战死,而非吓死。对方是修士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