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猛的吼声刚出口,刀还没有举过肩头,飞剑的那一抹白光已到咽喉。
便在此时,一道色如红霞的流光自草庐内破窗而出,堪堪迎住白光,只听“叮”的一声金铁交鸣,白光登时委顿,化为一条暗淡的灰影,缩回道士背后的剑鞘中。
一击逼退白光,红光更不停留,径往黄衣道士而来,其迅如电,势若奔雷,在空中留下一道晚霞般的绚烂光带,久久不散。
黄衣道士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丢出一堆符箓。
可这红光实在来的太快,比他的飞剑快得多,也比他的施法速度快得多。他只来得及丢出符箓,尚未发动,红光已经透胸而过,在半空绕了一个圈子,飞回到草庐中。
扑通一声。
道士的尸体倒在尘埃。
晚霞般灿烂的虚影渐渐消散。
聂猛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傻掉了。
十年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渺小。平日里,他是阳城一霸,轻易没有人敢惹他,因为他有功夫,就算传授功夫给他的道士一再声明,这些功夫不过是微末技艺,可在这小小的县境,这身功夫就是没有敌手。
所以聂猛不畏惧任何人。
即使他父母双亡,只是一个孤儿,他也有能力打败敌人,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现在,他头一次感受到命不由己的无力感。
这两天来,他遇到的每一个异人,老者、妇人、道士,甚至是一个小女孩,都有可能轻易夺走他的生命。
在他们面前,他渺小如蝼蚁。
吱呀一声,草庐的门打开了,妇人走出茅屋,穿过柴门,径直来到黄衣道士的尸体前,捡起一张符箓看了看,又在尸体上摸索一番。
“不必怕,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杀你。”她头也不回地对聂猛说,“你走吧。”
“大恩不言谢……”聂猛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
“不必谢,”妇人说,“忘掉我们。”
“我懂。”聂猛说,停了片刻,又说:“可我还不能走,我要请张先生去医治一个人。”
妇人从尸体身上掏出一块小小的桃木牌,看了看,走到聂猛身边,“我们不能跟你去,而且我们还要马上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恐怕你只能另请高明了。”
“这……”
聂猛感到为难。
毫无疑问,张景初一家是避祸在此的修士,为了救他不得已出手,很可能暴露了身份和行踪,从而引来仇家,因此才会急于离开。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阻拦。
可是,那个女子还躺在他的院子里,他必须想办法治好她,赢得与老者的比试。这不是为了那个女子,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正在为难,聂猛听到由远及近传来一声长啸。
抬头看时,只见一道青光,自翠屏山深处电射而来,须臾便至。青光之上,站着一名身背药篓的麻衣男子,径直落在柴门外。他的穿着虽然普通,身上却有一股出尘的气质,飘逸不凡。
御剑飞行?
看到这般神通,聂猛满怀激荡,不由驻足观望。
“夫人,发生何事?”御剑男子一落地,便扫了眼地上的尸身,焦急地向妇人问道。“我感应到剑气,就立刻赶回来了。”
“来了个玄天宗的道士。”妇人轻描淡写地说。
“玄天宗?难道他们发现了这里——”
“对不住,是我引来的。”聂猛歉然道,“那道士是我的仇家请来杀我的,与两位并无干系。”
“你是……”
“在下聂猛,原本是想请张先生到城中出诊,不料中途遇到仇家,尾随至此,给二位添麻烦了。”
张景初闻言,脸色放缓下来。
“我先前也以为是来找我们的,可是此人法力低微,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如果真是他们派来的人,一定不会如此不堪,而且也不会只来一个。”妇人说着,把桃木牌拿给张景初看,“虽然此人并非为我们而来,可毕竟是玄天宗在册的道士,若是不见,他们定要追查,而且也不知此人是否在城中另有同门。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夫人说的是。”张景初点头表示赞同,随手向尸体一指。
只见道士的尸体连同散落一地的符箓,立刻被一团明净的火焰包围,片刻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堆飞灰,山风一吹,飘散无踪。
两人转身欲回草庐,妇人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聂猛一眼,向丈夫道:“这少年不错,你看能否帮他一帮?”
张景初闻言,来到聂猛跟前。
“你想请我去救治的人,是何病症?”
聂猛大喜,连忙把那女人的状况描述了一番。
“听你的描述,她的症状颇有几分怪异,倒也有趣。若不是我必须离开,便随你走一遭县城。”张景初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淡青色的小瓷瓶,倒出一枚暗红色的丸药。
“此药可活死人,肉白骨,聚气凝神,归魂返魄。你拿去给病人服下,若好便好,若不好,那也无法。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多谢。”聂猛郑重接过药丸,放入怀中。
张景初冲他点点头,携夫人一起回屋去了。
聂猛对着两人的背影拱一拱手,转身沿着竹林小径向外走去。那个叫青儿的小姑娘,站在门槛上,远远地望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聂猛离开绿竹峰,出了翠屏山,时间已近正午,他找到先前寄放马匹的农家,取出枣红马,疾驰而回。
进得城来,聂猛并不回家,径往城南。
“聂蛮子,他回来了!”
“醉月楼要倒大霉喽!”
“麻溜的,快去看戏!”
街上众人认出聂猛,纷纷交头接耳,跟在枣红马后面,浩浩荡荡往醉月楼而去。
醉月楼大门紧闭,并不像往日那般热闹。
聂猛跳下马,二话不说,一脚踹开红漆大门,拔出钢刀,跨进楼中。
平时一派莺歌燕舞的醉月楼,此时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姿色平平的娼妓穿着小衣闲坐,再无旁人。
“鸨儿呢?”聂猛阴着一张脸,揪住一名娼妓问道。
“妈妈昨晚收拾了细软,带着几个贴心的姐妹,连夜走了!”那娼妓战战兢兢地答道。
“走往哪里?”
“听说是要往省城。”
“干他娘,跑的倒快!”聂猛恼怒非常,破口大骂。
显然,那道士是老鸨请来,等了一日不见回信,老鸨料定出了变故,唯恐聂猛寻仇,这才连夜走脱。现在追赶,已是不及。
聂猛愤怒莫名,可又无从发泄,气得大吼一声道:
“都给我滚蛋!”
那几名不得宠的娼妓见聂猛发火,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急忙鼠窜回屋,收拾东西跑路,同时在心里暗暗诅咒老鸨不得好死。因为老鸨逃走之时,只说是往省城开张,等安顿下来后就把她们接走,哪想到居然是留她们在这里等死。
聂猛气冲冲寻到后灶,点起一支火把。
围观者见了,顿时一阵聒噪。“聂蛮子不得了,要火烧醉月楼!”
他们一直跟在聂猛身后,见他点起火把,就知道好戏要开场,一个个兴奋得满脸放光。醉月楼本是一处单独的院落,并无左邻右舍,围墙又高,无殃及池鱼之虞,所以众人不仅不怕,反而个个期待,想要看个热闹。
聂猛擎着火把,径直来到柴房外,打算先从此处烧起,引燃柴房里堆的干柴,把醉月楼彻底烧个干净。
正要动手,忽听见柴房内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有人?
聂猛先不忙放火,推开房门,跨进房中。
立刻闻到一股血腥气。
只见柴房的角落,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哎呦哎呦叫个不停。聂猛上前,将那人翻过身,看清容貌,顿时吃了一惊。
“王狗儿?”
“大、大郎饶我。”王狗儿看见聂猛,吓得一缩,畏惧地说道:“你一走,醉月楼的人就把我给抓了,还有个什么青龙帮……他们问我大郎的去处,我不肯说,可实在捱不过……”他说着,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素日里,王狗儿这样的泼皮无赖,并不在聂猛的眼中,可是醉月楼这件事,王狗儿为他鞍前马后忙活了许多,因此才招致醉月楼的报复。看到他的惨状,聂猛感到一丝歉然,转头冲着围观人群道:“去找个大夫!”
人群中挤出一个小老头,也不说话,径直上前,搭着王狗儿的脉搏诊了片刻,又掀开衣服看过伤势,说:“不碍事,都是些皮外伤,将养几天就好。”
聂猛听了,放下心来,从人群中揪出两个劳力,命令道:“把王狗儿送到医馆,让大夫好生诊治,帐算在我的头上。”
两个闲汉还等着看火烧醉月楼的好戏,被聂猛抓了差,颇不情愿,又不敢不去,只得背起王狗儿去了。
“各位父老今日做个见证,有与那鸨儿相熟的,也不妨捎个话,漫说她跑到省城,就是到了京城,我也放她不过,定要取她项上人头。她若敢重新打起醉月楼的招牌,我见一家砸一家,见一家烧一家!”站在后院的空地上,聂猛对围观的人群高声道。
说完,手中火把一扬,扔进柴房。
柴房里本就堆满干燥木柴,遇见明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接着向两边蔓延,迅速引燃了整栋醉月楼。
有不明就里的人见走了水,慌忙吆喝着施救,还要去报与县衙知道,未及行动,便被旁边的人急忙拉住,使了一个眼色,再冲一旁驻足观望的聂猛努努嘴,便什么都明白了,老老实实的,该干嘛干嘛去。
不多时,雕梁画栋的一座青楼,便化为一片火场。
现在,聂猛只剩下一件事。
他探手入怀,摸了摸张景初所赠的那粒丸药,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对他而言,这药是灵验的好,还是不灵验的好?
他先前要救那女子,只是出于一时的同情,本打算把她收拾干净,花上一些银钱,请人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便罢。
可是后来老者出现,给他讲了那个故事。
对女子的同情,是彻底没有了,但揽下这桩事情的责任还在,所以他没有把她交给老者带走。从那之后,女子就开始成为他的麻烦。
若是丸药灵验,难道他真要把女子留在家中,护她一辈子不成?
罢了。
事已至此,自己选的路,只有走下去。若老者坚持不肯越过他对女子下手,他相信凭自己的毅力,一定可以耗走老者,留那女人一条性命,到时再想办法让她滚蛋。
打定主意,聂猛收起无谓的心思,整顿好心情,打马归家。
街上的人见醉月楼起了大火,纷纷前往围观,还有不少人特意从家里出来观看。
聂猛骑着高头大马,逆着人流缓缓而行。
沿街行出一箭之地,天上忽然出现异象。
只见天空顷刻乌云密布,浓重的铅云直压下来,几乎触到城墙敌楼的尖顶。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暗无天日,在醉月楼大火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片赤红的色彩。
赤红色的云层不断聚集,不断搅动,形成一个漏斗状的凹陷,云层里电光越来越频繁地交织窜动,振聋发聩的闷雷声连绵不绝,轰击着人们的耳膜。
醉月楼大火已经吸引不了众人的目光,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天空,惊异莫名。
蓦地,从漏斗状的云层中心,骤然劈下一道电光!
刹那间,所有人的脸庞都被照亮了。
聂猛赫然发现,那道电光的落处,正是聂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