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月十三日,这场混战才算结束,盼来盼去,盼到十一月,女中到底没有再恢复办学,蔓君是非去蕙心书院不可了。她原来所在女中,并不要求学生外文学得好,是门副课,上这门课程的外文教员自己上课也是懒洋洋的,蔓君倒是也学得不错。这是民国的新世界,常听闻,“师夷长技以制夷”,蔓君想,这要先懂他们的语言罢?于是一向是用心学那些弯弯曲曲像蚯蚓的字,她是班上学生里英文学得好的为数不多中的其中一个。
她的同学方杜若的英文并不好,听说去的蕙心书院是个教会学校,极注重洋文的,她还犹豫了一阵。蕙心书院同意接收原来女中的学生,可是要通过他们举办的一场会试才可入学,会试就在开春以后的三月。杜若为此苦恼不已,她是外文学不好,国文也不精,忙赶着日日往白公馆跑,要蔓君帮她复习功课。
“我们好好的炎黄子孙,为什么非得学这个洋文,歪七扭八的…看得头晕。”杜若边读课本边抱怨道。
“不学好洋文,他们洋鬼子说的写的你都不知道,还谈何救国?谈何‘师夷长技以制夷’?”白蔓君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道。
“你看你,一副老学究的派头,比私塾里头的老先生还一本正经呢。”
正说笑间,苏妈端了一碟子干果酥进到房里,却都是蚕豆儿大小的一枚,“尝尝,快尝尝。太太做的,精细可口得很,小少爷特地叫我端些来给你的,杜若也快尝尝。”蔓君与绿蜡的关系淡漠,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处得不差。
蔓君并不吃,却拈了一枚塞到杜若嘴里,“快尝尝,肚子里没装进几句书,馋虫却是闹个不住了吧。”杜若吃了一枚赞不绝口,自己又抓了几枚塞进口中。
蔓君又招呼苏妈吃,“宝璋呀,多数是又看重我那件东西了,这会儿才拿他这么稀罕的零嘴儿来讨好我。”
苏妈尝了一枚,悄声说道,“别看她厉害得很,对这个儿子可是捧上天去,吃盏茶都懒怠自己动动手指头的人,却肯时常亲自做些小点心给小少爷吃,也真真是精细,这手艺我是及不上的。”她吃了一枚,又拈了一枚边吃边说,“她一忙活儿就是个把时辰,用擀面杖把各色干果碾得碎碎的,掺绵白糖,桂花油,又碾一遍,然后压成小圆糖饼,亏她想得出来,那么小一块,入口就化了。”
过了没多时,一个身着乳白洋装,眉目清秀的男孩子走进来,正是白宝璋。他长得不大像父亲白湛洵,极像绿蜡,是偏女儿相的那一类面相,从小便倍受宠溺,难得的是,虽有些少爷派头,性子却不像他母亲那样刁钻可憎。
他笑嘻嘻地凑近蔓君,“姊姊,干果酥吃着可还可口?”蔓君推开他,笑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你巴巴地送糖来给我吃,是什么目的呀?”说罢笑着在他脸上轻捏了一下。
宝璋装作委屈似地说道,“我这么大了,反正早不稀罕这些小孩子爱的糖啊果的,拿一些来孝敬姐姐有什么不可以呢?”说是如此说,却端着蔓君房里那盘盛着雨花石的瓷盘子,把玩着盘子里那些色彩美丽的石头不肯撒手。
“你这么小的小孩儿家都不稀罕了,难道我这么大了还会稀罕吃糖么?”蔓君笑嘻嘻地回嘴道。
杜若和苏妈正看着这小姊弟斗嘴觉得有趣,不知何时绿蜡已走到了门边,手中端着一碟干果酥,满面愤懑地正看着蔓君。
她径直走进来抬手将端着的那碟糖向地上一摔,拉住宝璋就要走,“你热脸来贴她冷屁股做什么?你要什么和娘说,犯不着来讨好她!”边说边把那盘雨花石往桌上重重一放,“看你年纪小些就处处欺负你,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话一语双关的既是贬低了那盘雨花石,也是暗骂蔓君。
“娘你误会了,姊姊和我闹着玩呢,她哪有欺负我…”宝璋急切的争辩道。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贱丫头,他好心拿来给你尝尝,被你说做是非奸即盗,你不要便不要,何必这样作弄他?我把你和他一般看待,也特地端一份来给你,难不成我也是有什么意图?走!宝璋,不必理会这样捉狭的姊姊。我的东西你不稀罕扔了也不必给她,她的东西你也不许眼馋。”她既生宝璋的气,更生蔓君的气,语气甚是凌厉。
蔓君不过是和宝璋的一句玩笑话,却被她当了真,斥责一顿,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苏姆妈和杜若也知蔓君是无心,待要劝解,绿蜡已拽着宝璋一阵风儿似的走出去了。杜若见这场面,不由得更心疼起蔓君来,见蔓君神色郁郁坐在那里,便提议出去走走散散心。
“你这个晚娘真是只母老虎,看她生得那样美,发起脾气来吓死人。”两人一直走出门外,走到巷口,杜若和蔓君嘀咕了一句。
“就是母夜叉,母蝗虫也不关我的事了,过阵子去了蕙心书院,离了她眼不见心不烦。”蔓君淡淡地笑了一声回道。
两人边说边走,走到拱桥,拾阶而上,蔓君一抬头便看到桥那头一个月白色(月白:一种浅蓝色)的熟悉的修长身影,正是表兄林蕴瑾。
两方走近,蔓君向杜若介绍到,“这是我表哥,林蕴瑾。”
“这…是,呃..不是,我是蔓君的表哥。”蕴瑾愣了愣说道。说罢,两个女孩子都笑了,他自己也觉得傻傻的,不觉一笑。
“我是白蔓君最好的朋友,方杜若。”杜若笑说道,向蕴瑾伸出玉手纤纤。
她脑后梳着长垂辫,额正中梳着一溜齐眉的刘海,脸形似静姝那类丰润的鹅卵形,正眉眼带笑地看着他,全无初见陌生人的羞涩之意。
蕴瑾一时愣住,见她一身中式裙袄,淡青缎滚如意边斜襟短袄,兰花紫绸裙摆直直垂下,不成想眼前这个很“中式”的姑娘会有如此举动,他原本以为她会是和静姝一式的闺阁秀玉,见了陌生男子总是要做出端庄持重的态度,不想她是这样新派的。
他想了这一通,再看杜若时,自己竟不好意思起来,可笑别人常说他思想新潮进步,可这会儿怎么连个握手礼都应对不来,也不是没行过握手礼,可这一会儿怎如此失态?好像自己是个可笑的老古板,于是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手,结果这猛地一伸手,使得他更是慌乱。白蔓君见瑾表哥平日里举止从容的一个人,今日见到一个小女子怎的倒慌慌张张起来,倒觉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