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却没什么表示,端了一盖碗的龙井在细细地吹那茶烟,玉色瓷杯盖擦着杯沿发出轻柔地,沉定地声响,配合着他的深思熟虑。他或者在盘算着怎么开口和女儿说那桩亲事才不至使她有太大的抗拒,且不说陈家那样的人家,给的彩礼自然不少,嫁去陈家她便理所当然的永远离了白公馆了。
他抬头望了女儿一眼,她面色有些发红,急得快要落泪的样子,细长的眉微微蹙了,本就是澄澈的剪水双瞳蒙了那层泪更是泫然欲泣之态,粉润的薄唇亦是微微抿着,那样的神情像极了她的母亲,他认真地端视起这已长成的女儿,昔人的影子一点点清晰起来。
此刻的白蔓君神情有些哀怨,眉目秀致,小小的脸低垂着,瘦削的肩,身量纤长,个头打量着想必已是眉目齐他的肩了罢?何时出落成大姑娘了?那样纤瘦的人儿,又穿着一身长缎袄,单单薄薄的,竟显出点可怜相来,容颜是与她母亲玉棠如出一辙的那样哀艳清绝。这一刻,他是动了一些作为父亲的恻隐之心的。
蕴瑾在一旁恳切地说道,“蕙心书院的确是很好的,这类教会学校,收的都是成绩优异的学生,学生的品质,学风自不必说,且学的都是新式知识,难得的书院又远需要寄宿。”说罢,自己才觉出最后那句话不妥,这样说的话,好像是他们巴不得蔓君别留在白公馆。连他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难道不是这般想的么?他本来也是指望这点上以助蔓君一把。
他们倒也不觉他的话里头会有什么别的意思,白老爷露出要应允的神色,绿蜡的神态也缓和了许多。白湛洵本就不喜这个女儿,最要紧的,还是绿蜡不喜欢她,他其实是看出来了的。她待在这与绿蜡处不来,可是若把她嫁出去,只怕又落人话柄,顾念起亡妻,又实为不忍,如今去这个远在城北外的寄宿书院,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蔓君紧张地看了白湛洵许久,他才终于开口,“你年纪尚小,多读三两年书,多明些事理自然是好事,我也是赞许的。既然心定下要去,那这些时日就该去备下东西了,你从小便是住在公馆,娇生惯养着,一时去了别处,一切生活要自理,自己心下要有个主意,真是决定了么?那里可比不得家中。”
蔓君自是喜不自胜,她第一次觉得父亲对她也是关切的,他竟然答应让她去。她忙欣然点点头道,“蔓君决定好了,不怕吃苦。又有杜若和我一起,大家生活上也可以互相照应的。”
绿蜡问道,“学校远需要寄宿,那也有休假回来的时候罢?是多久时日一次呢?”她只关心这一层。
蕴瑾替她答了,“是一礼拜一次的,用功的学生大多都数月才回家一次呢,校方也是允许的。”
绿蜡这才露出笑意。虽然没能把她嫁出,没得着陈家那笔丰厚的彩礼,可是她能离了她的眼,这也是桩幸事,再者,把这丫头嫁出去,得了人家的钱,可好好一个姑娘给那陈家的老头子做姨太太,倒落人话柄,说她这个晚娘贪图钱财就糟践前人的丫头,白湛洵应也是顾虑到这层,才迟迟未应下来。虽不似从前光景了,到底也还算是场面上的人,亲友间的面子还是要的,不能叫人说出卖亲生女儿那样的埋汰话来,想来他该是不应这门亲罢?
她挑挑眉笑对蔓君说,“那蔓君以后可在那专心攻读学业了,不必记挂家里,就算你是一年里头才回来一次,我和你爹爹也会体谅着你刻苦念书这份心,并不会怪你的,念书要紧。”蔓君便也连忙称是。
夜里回到房中,蔓君依旧心感快慰,对书院的事情满怀憧憬,想着以后就可以脱离这个叫做“家”的地方了,开始自己的一段新生活,她便欣喜不已。此次多亏了瑾表哥在旁说和,才这般顺利的让爹答应下来。
她得到的温暖那样少,倒真是蕴瑾表哥一个肯实心实意对她好的,而女子长大了不是要婚配的么?她虽小,却明白以后要嫁一个表哥那样品性纯良的人,并不是要嫁一个有权势有钱财的人。想到此,又为着这点聪明和清醒而感到羞耻。
长到这么大,生活中与她亲近些的惟有表哥一个,连本应是最亲近的人,爹,都不算得与她亲厚的。而爹,她甚至有些怨他,苏妈时常说他从前是如何温厚的人,如何的爱她母亲,守了三四年还不是娶了新人么?这倒罢了,连带着对女儿也变成了后爹。现在看来,世间竟没几个男子是讲情义的。而瑾表哥是与世间男子都不同的,且从小便最是疼爱她的。
她还记得四岁那年正月天他们躲着玩爆竹,爹对她是严苛的,不许她一个女儿家玩这些东西,她偏偏好奇想要玩,表哥被她缠不过,给了她一枚,她悄悄点燃了那火索正要扔出去,绿蜡正巧就从那头过来了,他怕引来责骂,也是一时情急,竟慌地把爆竹抢了过去兜在自己兜里,“啪”的就把他棉袄子的前襟炸开了,幸而是穿的厚,又是较小的一枚,却也是好一场惊。蕴瑾没哭,她倒被吓哭了,他笑着安慰她没事。那时他也不过是七岁的孩童,怎会不疼不惊呢?大人们责骂时,他还是一味袒护着她,把错都认成自己的。
詹姑父,害死姑姑的那个负心人,爹,弟弟,学校里教国文的那个瘦高个子男教员,厨子老曾,侍弄花园的李伯,打杂的令大哥,车夫忠叔...哦,还有常到门口叫卖桂花粥的小哥哥,卖汤团的大伯,蔓君几乎把她的生活里所有与她说过几句话的,所略有一点熟识的男性都搬了出来,好像这就代表了这个世间全部男子了,她把他们举出来与蕴瑾做对照了,而无一例外的都被蕴瑾比下去。
连杜若时常赞赏的那个国文教员,气质很儒雅又有些学识的,论学识论气度也还是及不上蕴瑾,表哥可是十岁就能以会试第一的成绩考进高小,后来又以优异的成绩进学余杭,表哥那样的聪明才智是罕见的。每当杜若在她耳边说起张教员的好时,蔓君总是心想,你是没见过我表哥那样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