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林蕴瑾正是特意来找白蔓君的。月阑伯母那边为静姝订了亲,下月便要嫁人了,静姝是不情愿的,她与蔓君素来要好,月阑便托蔓君和大姑母一同过去劝劝她,含瑜表姐添了孩子,大姑母过去看望来不了,所以便是蕴瑾跑这一趟。林蕴瑾坐来的马车已在桥边候着了,这会儿他两人便要赶去李家巷。
杜若只好道别,“那你俩去罢,我先行了。”她下桥便雇了黄包车,坐在车上对蔓君招招手,又对蕴瑾笑了笑。
蕴瑾蔓君两人一同往李家巷去,各自心绪惟是自知。静姝何时定的亲?为何又会不情愿?虽有疑问,两人倒是都默契地都未提起静姝订亲的事。不知为何,两人心里都有几分感伤。
蔓君买了一包糖莲子吃起来,蕴瑾忽然记起静姝爱吃桥边那家点心铺的核桃酥,便又转回去给她捎带几包家去。蔓君因想着静姝要嫁人了,以后自然不能那么随心意地一处待着,又想到自己,以后的婚姻不知是否也是包办的,便有些不岔,蕴瑾说起在杭州的事,她也搭不上什么话,只管一路默默吃糖莲子,吃到口中只觉无味,不及平日香甜。
老姨奶奶住的是个小四合院,静姝与大伯母便是和她住在一起。早年大奶奶还在世时二姨奶奶与她不合,老太爷给置下的,前年儿媳妇和孙女也一块被撵出白公馆,一家人也算住在了一起有个照应了。
一进门便瞧见静姝在那花果架下坐着,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下午的阳光懒懒的透过暮秋时节枝叶凋零的花果架拂照着静姝,她在这光影斑驳中,蕴瑾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他走近她,她有些茫然无措似的对他笑了一笑。
“静姝,好久不见了。”蕴瑾道。
“何来好久不见之说,这才一别两月。你何时回来的?什么事两人兴冲冲地带了这么一大堆东西来这里?我这里又没人添丁没人做寿。”她淡淡地说道,连表情都是模糊的。蕴瑾一时不知如何答她,猜测她是否在怨他们好久不来瞧她。
“静姊姊,我们呀,是来贺喜的,听说姊姊许了如意郎君了。”蔓君想到数日不见,正想说句玩笑话缓和缓和气氛,一说出才觉不妥。一看静姝,脸有些微红,甚至是微微有些怨艾的样子,蔓君后悔不已。蕴瑾赶紧迎过去拉着她,说些别的话,“近来身体可好些?”
静姝却并不先答他,向着蔓君淡淡地说道,“你们都已得知了?原来就我一人蒙在鼓里呢。是许了人家了,如意郎君?”她冷哼一声,又道,“那也是如的她们的意。”说罢,三人都无言,只静静站着,蕴瑾还扶着她的肩,愣在那。吴月阑迎了出来,见他们来了,便招呼里屋坐着说话去。一进屋,吴月阑,老姨奶奶和他们寒暄一番便叫他俩劝慰劝慰静姝,订亲之事,她原是今日才知的。
“江家二公子是哪点配不上你?人家不嫌弃我们这穷家败院的就万福金安了,你还当你是白公馆的大小姐啊?还等着你那好叔父给你指门好亲?”老姨奶奶指着自己的孙女骂道。
静姝已是泪流满腮,蔓君也觉得心里难受,低着头绞着手里的绢子,老姨奶奶那话也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一直为绿蜡将她们赶出白公馆的事怀有歉疚,静姝和她,原本应是平等的,一同住在公馆里。同样是白家的孙女,境遇却会如此不同,她没了母亲,虽受晚娘欺侮,却至少有书可念,暂且不用逼着嫁人,而静姝,年幼失父惟有一母,境遇堪怜,处处倍尝艰辛。
“静儿,不是娘要逼你,”月阑说出这一句,声音已有些哽咽,她抚着女儿的肩又说道,“是这世道,生计为难着娘,以前你湛美姑姑在的时候,我们受她接济,支持你这些年学业,奶奶病了请得起大夫,可这三年…就是吃着老本,倒不是指着嫁你得那彩礼钱过活儿,实在是娘也不想看着你在这吃苦受累,江家虽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可咱家也比不得你爷爷你爹还在那时了,虽当着蔓君的面,我也不怕说,你那薄情寡义的叔父教那贱妇的挑唆,分到我们手里的,实在是所剩无几,你父亲那一份子,想是早给他们吃光败尽了…我一个寡.妇养着你,就指着点薄产度日,有出无进,你奶奶也没多少积蓄了,又年老多病,医治还需钱呢…我何尝不想你在家多守几年陪陪娘。”说到此,月阑泣不成声,她本是性子柔弱之人,但凡有别的法子,是断然不会要女儿为难的。蔓君听到提起早逝的姑姑时早已是泪人一般,蕴瑾静姝俱是神色黯然。
原来自白郑氏去世后,家中的财政大权便旁落绿蜡之手,这几年白湛洵更是烟瘾益重,绿蜡添了儿子,他自是更纵容她,最初几年还稍稍过问,到后来索性懒得理会了,任由绿蜡分配,每月月阑这房的份例便克扣一些,到后来竟不给了,一口咬定月阑早就昧下了许多私房钱,最后索性把她们赶到老姨奶奶这住。而老姨奶奶抽大烟好几年了,更兼年老多病,每日要靠抽几筒烟才身子舒坦些,原先积攒下的一些老本儿也慢慢的所剩无几,加上媳妇孙女三张嘴吃饭,生计日益维艰。前几年一家还全仗白湛美的接济,自三年前湛美自尽亡去,一家人更是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老姨奶奶听见提到湛美,便是老泪纵横,叹了一声道,“静儿啊,你也不小了,家里如今是什么光景你也清楚,只怕再迟几年,这样的人家也难找了…女儿家嫁人嫁个家道殷实,门户清白的就好…你那薄命的姑姑,当初就劝她不要嫁那个鬼头鬼脑的詹施贤,她非要赌你叔父的气,赌老太婆的气,嫁过去他三妻四妾的娶,花街柳巷的走,才几年就把你姑姑逼死了?我偌大年纪了,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难不成还看走眼?”静姝不答话,犹自泪垂。
蔓君在一旁听了这些话,忆起当年姑姑的种种,不由伏在一旁伯母的肩上低泣。虽说当年洵美是自作主张嫁给詹施贤的,可是也并非和家中没有半点干系,若不是在家中受绿蜡和老夫人的百般刁难,亦连哥哥都给不了半分怜爱,她会嫁给那詹施贤样的酒色之徒么?她不真该一时意气,轻易地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老姨奶奶呷了口茶又道,“你是忘不掉送你泥人儿的那个?是你以前那个女同学的兄弟送的罢?我看你镇日捧着那破东西呆想就知道你只有这点出息…人家要娶你么?怎从不来家里找过你看一眼的?由着你这么想穿了心肝儿?”
静姝的脸骤然有些发红,辩解道,“奶奶别乱说,我哪里是忘不掉谁,那是我自己买的…瞧着好玩罢了….。”
蕴瑾道,“静妹妹要是有了心上人,定要说出来才好,姨母也会为你做主的…现在是民国,一切不像从前那样守旧,主张自由,若是有,妹妹要说出来。”
静姝脸愈发绯红的,急忙辩解道,“奶奶她老人家是老糊涂了,她这套话你也信…我…什么都没想。”
月阑道,“没有便是最好,那就安心嫁到江家去,怨娘没有本事,没给你找个高门大户…”
老姨奶奶截过话道,“你嫁去他家做个夫人也不委屈了你,他家开着几爿米铺,吃不完用不尽,况且又不是去他家做小的,不算辱没了你这破落的白家大小姐的体面!老太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做妾的苦处,样样都得作小伏低,受大老婆的闲气,要遇着从前郑氏那样刁钻古怪的夫人,想着法儿刁难你,你哭都没处儿哭!”老姨奶奶也不顾及着白郑氏的亲外孙蕴瑾在这里,说起死对头来依旧是咬牙切齿。
蕴瑾虽不以为然,而静姝最是受不得她这番言语,她年轻时在白公馆做姨太太受了气,现在老了说起这些来总是这副声口,好像谁人都要去做妾了一样,而且她口口声声说着破落户家的小姐,静姝在兄妹面前自觉有些羞惭。便回嘴道,“我又并未打算要去做妾,且嫁过去做夫人他就永远不娶妾了么?那姑姑也是嫁去詹家做正头奶奶,后来姓詹的还不是又娶了那么多的小老婆?把姑姑这正室逼得吞生鸦.片自尽?”
老姨奶奶气这丫头竟敢顶嘴,便骂道,“你若和你姑姑比你便比去,你要是也随她那样嫁过去三五年肚子里没货儿弄得男人娶小老婆,那你也去随她,一样死了干净。”
月阑在一边轻拍静姝抚慰她,一边又对老姨奶奶埋怨道,“您老婆子这话说得也太不分轻重了,瞎数落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用。”蔓君和蕴瑾二人在一边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该劝哪头。
蕴瑾只好笑说道,“姨奶奶和舅母挑的人,定是没错的,哪是詹畜生比得的?静妹妹嫁过去,夫君一定是待她一心一意的,静妹妹是有福气的人,会遇着好人的。”
老姨奶奶和月阑方才缓和了些神色,对蕴瑾赞道,“难为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竟这般明事理,难道我们做长辈的,做娘亲的,会眼看着自己的亲孙女,心头**个不成器的?谁不是巴望着她日后过的好哇。”
沉默了许久,静姝的眼角有最后一滴泪缓缓滑落,眼神凉凉地划过众人的脸,缓缓看向屋外花果架上凋萎的一藤花,道,“好。我答应这门亲。”说毕,她起身回了自己房里。她这般干脆绝决,蔓君和蕴瑾都愣住,月阑亦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老姨奶奶干巴巴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
回去的路上,蔓君闷闷不乐的,她觉着堂姊不情愿嫁给江家公子,她或许有别的爱着的人吧,可她又无能为力。她问蕴瑾,你觉得静姊姊有别的心爱的人么?
蕴瑾顿了顿,答她,不知。他一路上想着静姝那个带着寒意的眼神,她看向他时停顿了一霎的那个眼神。深如清潭,水寒千尺。其他的,他似乎都记不分明了,他说了什么,她们说了什么,她,又是如何答应的……他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