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再富在前边带路,我紧跟在他的身后,我后面又跟着田儿,黄泉垫后。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赶,丝茅踩在脚下还有些打滑,荆条扫过前面的人唰唰拍在身上,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清香。如果前面没有这样一个熟路的人,还真不容易上到半山腰。
其实也不是什么专门上山的道,周再富只是尽量带我们走刺笼少的地方。周家后山的山脚土层很厚,下面多灌木丛,带刺蛰肉,连赶牛的都不愿意上这来。六几年缺粮,集体上山挖山货,顶多也只挖到山腰下面,再往上就是大大小小的蛮子洞和周家老坟了,大家都忌讳。现在又都不缺那一口吃的,除了周家上坟,村里其它人都不会来,也就没有路了。
说起周家人上坟,他们家的上坟方式,在村里也是件稀罕事。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每到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祭祖扫墓,不管家里谁都可以去,人越齐越显得孝顺。最迷信的,也不过是让男人去,女人留在家里,或者是不让生理期的女性碰到香蜡,以免不干净。但周家不一样,周氏每一房只能去一个人,还必须是那一房里说话能作数的人去,年年如此。就拿周再富他们五房来说,如果去年是周五爷上山扫的墓,而今年周五爷在家里的地位已经不如从前了,那么今年上山的就该换成五房里的其他人。
村里很多人都在议论,说他们家穷讲究,解放后挨了批斗还不学好。如今都什么时代了,他们还要行那些老旧的臭规矩。不管外人怎么传,他们家每年祠堂照样开,老礼照样来。
周老太爷曾经继承了老周家所有财产,他有几个兄弟又在哪里外人无从知晓,可能是争夺家产全都被弄死了,也有可能改了名换了姓隐居起来了。周太爷自己娶了七房太太,原配无子早逝。后来二房上位转正,其中的变故,外人只能凭想象力去揣测。总之,现在周家一共分为六家人,也就是根据周太爷的六房太太,一人一房,带着各自的孩子这样住下来的。
周再富是周太爷的重孙,他是不是五房的当家我不清楚。我想他们家那些当家的也不能有多风光,大家都是普通农民,下达不了什么重大命令。无非就是,让家里人把白菜从一块五涨到一块六卖了,猪崽的饲料该换个口味了,祭祖之前啦啦队的口号要盖过其它几房人。
正当我想得有趣,田儿突然说话了,她问我们:“蛮子洞到底是干什么的呀,小时候常听大人说,里面有豹老官,是不是真的?”
她说的这个豹老官,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起,公社成立以前,没有扩张田地的时候多。具体是什么动物,见过的老人说法都不一致,有的说是豹子,有的说是熊,还有人说是狼。那种动物喜欢住在荒山的洞里,到了晚上出来捕食,它吃肉。如果在荒郊走夜路,感觉到谁在后面拍肩膀,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就会被它咬脖子。就这样一直带着它走,走到人多的地方,它会扭头就跑,四肢着地,向风一样一溜烟就没了。看见的人就说是一张狼面,但它的速度快得像豹子,拍后脑勺又是熊常干的事。那时候也没有电视和网络,大家也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动物,干脆叫它“豹老官”。
“狗屁!”周再富扭过头说道,“蛮子洞里面是石头的,石洞里哪能有豹老官。里面住的是棒老二,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那些棒老二跟我祖爷爷一起都下去了。”
我不禁冷笑了一下,他还真好意思说出口,老周家以前可没少干坏事。
“棒老二”是一种职业,解放以后就没有了。和我这个甄老二不同,甄老二是英俊潇洒有内涵的良民,他们是强盗土匪。又和山上那些专业劫道的不一样,因为他们白天都是普通百姓,到了晚上才出来抢劫。
只要天一擦黑,那些棒老二就出来活动了。通常拿几尺黑布,把黑布挽成脸盆那么大的布盘裹在头上,再用帕子遮住鼻子和嘴,只露两只眼睛看别人,别人根本看不见他的样子。成群结队点着火把操起刀,一大路棒老二“咦哟喔嚯”叫嚷着,然后挨家挨户去抢值钱的东西。抢完以后就到蛮子洞里集合,那里算是他们的据点,然后就谈分赃的事。
一般干那些事的人都是有几个家底的,对村邻都熟识,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干的,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像老周家那样的土豪家族,必然出了不少棒老二头子。
“这么说来,蛮子洞都是棒老二打的?”田儿道。
周再富没有再回话,我估计他也答不上来,便对田儿说:“蛮子洞在古代就有了,人们常说南蛮南蛮,蛮子其实就是一种少数民族的人。或许是受到排挤,也可能是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喜欢在石壁上打洞安家。后来不知道是因为民族灭亡了,还是蛮子融入了其它民族的生活,洞内逐渐无人居住了。到了明朝以后,开始湖广填四川,各地来的百姓信奉都有不同,有的地区习惯崖葬,看到现成的蛮子洞就把人葬在里面。更有甚者想要修道成仙,觉得那是上天赐的宝地,便到里面干操,最后也坐死在里面。等棒老二住蛮子洞的时候,不晓得住过了多少活人又葬过了多少白骨。”
周再富砸吧着嘴说:“我们这些摸锄把的就能说个热闹,莫办法晓得那么多。”
田儿在我身后得意地说:“那是,我甄二哥可是博古通今……”
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不对,立马停顿下来。本来我还有点飘飘然,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她这一顿,我一下子也愣住了。
周再富猛然转身,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啊?你居然姓甄,萍萍的妈不是姓吴吗!想起来了,我说怎么那么眼熟,你是甄家那个小龟儿子。”
说着话,他一掌推向我的胸口,想把我往侧边山坡底下掀。我们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山腰下面,旁边的坡道虽然没有悬崖那么陡峭,但是长满了荆棘。有些荆棘下面是天然形成的坑,或许还是蛇洞,要是掉下去被刺扎坏不说,想出来可就难了。
我正一只手拿着电筒,一只手拧着半袋糯米,一时双手不得伸展,无法保持平衡。突然重心一偏,我仰身就朝侧边山坡倒去。
这时,田儿一把揪住了我的束尸衣。我被她勉强牵住,脚后跟站在沿边,整个人仰面朝上。周再富好像还不解气,又抬起了脚想要踩过来。我提手将半袋糯米朝他甩了过去,山路有点滑,他单脚占地被砸了个踉跄。我正好腾出了一只手,趁他踉跄之际,我一把抓住了田儿的手腕,想要借力把自己给坠上去。可我忽略了,她的体重,比我要轻二十多斤。
田儿显然不知道我会这样做,双腿一软,从我侧边扑了下去。我心里着急,一想这下完了,我把她给害了。好在黄泉反应及时,他提着田儿的领子把她拽了上去。我也一直没松开田儿的手,跟着后腰一用力,挺了上来。
田儿被吓坏了,鬼火掉到了一边,火焰都斜着往上走了。她一个劲儿地拍自己的胸脯,嘴里念叨着“好险好险,差点就破了相了”。
我顿时怒火四起,虽然家里人常说周家人怨恨我们有他们的理由,这也是我们甄家的命数,但我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气得我一头冲向周再富,他只有一米七的个头,矮我半个脑袋。我冲过去的时候,他害怕得往后缩了几步。我现在哪管他可怜,按着他的肩膀,用脚一撩他的小腿将他掀翻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对准他的腮帮子就甩了两拳。
周再富还不服,一边换气一边骂道:“你,你个狗杂种,甄家,没有一个好东西!爷爷刨了我们……老周家的祖坟,孙子还,敢打我们老周家的人。”
他不提还好,依我这性子,见好也就收了。他一提到刨坟的事,我就觉得我们家委屈。当年为了全村人的安危,我曾祖父和祖父背了这个骂名,他们家的人仗着这件事,有事没事都来恶语“问候”我们全家。今天让我逮着这个机会,不把他打得求饶,我就不是甄家的子孙。
想到这里我抬手又甩了他几拳,这几拳有点重,把他打得鼻血混作牙血。他也骂不出来了,疼得直抽搐。
我咬着牙冲他说道:“你们老周家以前做了多少缺德事,你它娘的还敢跟老子横。告诉你,周老五,现在村子里正闹怪物,而且天爷也不睁眼,就算老子把你当怪物给办了,你也不能喊冤枉!”
说着,我提手又给了他一拳,这一拳我是杵在他的锁骨上的。这里要是伤了,吸气都是疼的,也不怕他一路上再耍花样。
“你服还是不服!”我喝道。
他抽了两下,没有说话。我真没想到像他这种烂了心肠的人,骨头也能这样硬。
“甄二哥,你别打了,万一真把他打死了怎么办?”田儿劝道。
我冷哼了一声,吓唬道:“本来就没打算让他继续活,他们老周家不是恨我们吗,除掉一个就少一个。”
说着,我换了只手,用胳膊肘杵在他另一边锁骨上。
周再富惨叫了一声,跟着就哭了起来。我听到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哭,气也就消了,心里也不忍再对他怎么着。
我正要起身,他以为我当真要杀他,抽泣着说:“别,别乱来,是我,不对……”
我起身,俯视着他说:“还好田儿没事,咱们两家的恩怨要是连累到其他人,老子真的会弄死你。”
他侧过身,蜷在地上不再作声,估计是疼得紧。我暗握了握拳头,心想以后不能再这样莽撞,哪怕是拿鞋底抽他也比用自己的手强。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打他我也疼。
黄泉从我身边走过去,他接下来的举动让我很吃惊,甚至让我有些反感。他在给周再富处理伤口,用的是他腰间绷带里的药粉,那是从我家的药箱里拿出来的。
“你药很多?”我冷言说道。
我是在暗示他不要管周再富,但说完以后我就后悔了。我身为一个男子汉,居然用这样的口吻说出这种小肚鸡肠的话来。虽然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同伴救敌人,但至少应该沉住气。现在这样,显得我既不大器,又没有城府。
黄泉侧过脸看着我,虽然很暗,我还是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大概僵持了十几秒,他才说:“我是医生。”
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苦恼,我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听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不管是什么人受了伤他都救,救我也并不是因为我们前几个小时共患难。
说起来,我对黄泉这个人并不了解。我仔细想想,暗叹了一口气。
周再富脸上的伤被黄泉粗略处理了一下,我假装不经意用电筒扫了一下他的脸,嘴角和鼻子已经破了,脸也肿了一大块。不过这些都是皮肉伤,不影响他继续带路,只是他两边锁骨疼,走起路来变得慢了许多。
经过我们这一折腾,黄泉就换到了周再富的后面,我跟在田儿身后垫后。一路无话,没过多久就上了半山腰。
半山腰有一道大石壁,这可以看出周家后山这一截是石山。石壁离地两米左右有一些洞,那就是我们一开始讨论的蛮子洞。周再富没有说慌,确实有人用过火药,刚走上来就闻到很浓的火药味。地面上还散发出一股青草被碾碎的香气,很显然,有人刚才在这里行走过,要么是很多人,要么就是走了很多次。
我正想叫前面三个人隐蔽,突然应到谁在我后面拍打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