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瞄了一眼黄医生,岂料他也正斜着眼珠看我,那眼神太过深邃,完全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果换做是铁疙瘩,我知道那一定是在暗示我进去看看,或者想让我说点什么。
但铁疙瘩此时,正瞅着那把短刀双眼放光,活脱脱一个饿狗看到骨头的模样。
我暗数着心跳估计时间,我们足足在暗室门口静站了三分多钟。直到我紧张得心跳加速,再也不能细数下去,铁疙瘩终于打破了宁静。
“这,这是古董啊,少说也值七位数……”
铁疙瘩果然也是个识货的主,从他那身行头上看,其实我多少也掂量到他是做什么的了。见他现在这副德性,我脸色一沉,心想也太不靠谱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提钱,更何况刀还没出鞘。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心里也有个数,便装傻说道:“老铁你够了啊,什么眼神儿,我家要有七位数的古董,还能让我去给殡仪馆里洗盘子?”
铁疙瘩抬手在我眼前摆了摆,他叹息道:“你小子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呐。”
我听他说话的味儿一下子变了,虽然腔调还那样,但他这种严肃是前所未有的。他口中所说的“荆山玉”也有人叫“金镶玉”,这种玉当中含有一定比例的黄金元素。春秋时期的卞和(和氏)当年抱去献给楚王的那块璞玉,就是荆山玉,也就是之后有名的和氏之璧。当然,我们眼前所见的并不是什么荆山玉,他只是借用这样一句话来比喻我不识货。我是没想到他一个大老粗,还能说出这样一句典故来。
又听他接着说:“据我目测,刀柄上的青铜出自春秋时期,上面的鳞纹我在一份铸模拓本上见到过。那份拓本在民国年间,经一伙盗墓的整理还原,证实是从干将莫邪的铸剑模上拓下来的。这么远的距离,咱们连上面的鳞纹都能瞧得清楚,可见保存得相当完整。就算不是出自干将莫邪之手,就凭那纹理,拿到黑市上,随随便便也能走个七位数。”
他着重强调了“七位数”三个字,我不由得扬起了眉毛。其实他说的铸模拓本我在以前也听说过,只是不知详情,毕竟我搞“溯古”工作才一两年时间,和他那种四十好几的老江湖没法比。
如果真值那么多钱,我拿着它就往村外走,一出去就把它给卖了。要有这笔钱,我还溯哪门子的古,爬哪门子的山?转念一想,连我都动心了,铁疙瘩那种一直强调七位数的角色岂不魔怔?
为了转移铁疙瘩的注意力,我忙学着他的腔调,对他说:“得得得,咱先甭管它值多少钱,先瞅瞅有没有什么用处,这种时候还是命重要。”
黄医生却说:“里面应该还有机关。”
他一说机关,我脑子里飞速弹出了两句口诀。只有两句,单独列在暗门机关口诀之后,非常简单。
玄宗走正道,孝子叩首来。
墙壁两边的灯盏吐着尾指指尖大小的火焰,火光交错。灯盏下面的阴影就像一道刻度印在了两边的墙上,离地不到两尺。盯着刻度稍微看久一点,双眼残留的火花映在地板上,就像一排印迹。
“这道机关我小时候见过,知道怎么解。以防万一,先留一个人在门口看着,万一暗门突然关闭就麻烦了。”我说。
铁疙瘩忙说道:“我对古玩有点研究,我得看看去。”
黄医生并没有提出反对,只是默默地侧过身子靠着石门,他这样做是为了防止门再自动合上。
我用手臂敲了敲铁疙瘩的胸脯,叮嘱道:“等会儿我做什么,你就在我后面跟着做,记着控制自己的高度。万一错了,再碰上难缠的机关可就麻烦了,我们时间可不多。”
他砸吧了一下嘴,不耐烦地说:“我说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少啰嗦,赶紧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正面对准置放短刀的边桌双腿跪下,接着双肘双手还有脑袋都贴在了地面上。只听见背后传来啄牙花的声音,铁疙瘩显然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照做了。
我抿着嘴唇偷笑,其实他大可以不必学我这样做。只要我五体着地,一路叩松地板上的机关,后面也就没有顾虑了。但我想让他冷静冷静头脑,顺便也搞搞恶作剧。
我一边叩首往前挪,一边回过头去瞅铁疙瘩。他磕得那叫一个虔诚,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拱着那黢黑油亮的后背,看上去就像一头卧水的大黑牛一样。
等我叩到边桌前那道细小的缝隙处,暗室左右以及下面响起一连串木头碰撞的声音,听上去是什么散架了。我暗松了一口气,如果刚才莽撞闯进来,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陷阱。待所有响声停止,我才让铁疙瘩从地上站起来。
伸手去拿短刀的时候,我的胳膊居然在打颤,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无奈只好两只手,将它从刀架上捧了下来,果然是阴气之物。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进入地下室,这么顺利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没准铁疙瘩开始看到的穿墙之人,就是某位先祖大人,专门为了给我们引路而来。
我花了十几秒暗喜,然后小心翼翼将刀鞘抽开。刀身长有四寸宽仅一寸,铁黑色泛着白光,单面开刃,刃口平滑不见打磨痕迹。刀身近刀背处,有七个直径三毫米的圆孔,呈北斗七星排列。
铁疙瘩深吸了一口凉气,指着刀身晃着脑袋说:“看来,铁爷我是估错价了。”
我绷着眼皮叹了一口气,他还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救我们命的东西,谈钱就太委屈它了。
铁疙瘩接着惊呼道:“这是价值连城的国宝!”
“七星刀。”
这三个字,是铁疙瘩和站在门口的黄医生同时说出来的。声音差别很大,语气也完全不同,听上去非常不协调。
我只在《三国演义》中看到过“七星刀”,里面对刀本身的描述非常简单。书说七星刀本来是在王允那里,交给曹操去刺杀董卓。曹操在董卓午休的时候,想趁机结果了他。岂料董卓一下子醒了,看见曹操手里拿着一把刀,就问曹操拿着一把刀做什么。曹操心里一哆嗦,赶紧睁着眼睛编了个大瞎话,说自己是给董卓送宝刀来的。就这样,七星宝刀出了名。可能是我学识浅,并没有在正史中看到有关“孟德献刀”的详细内容,更别提七星刀了。
“什么七星刀,要是真有,历史上早就注明了。”我尴尬地笑着试探道,“不会是从三国片场里捡来的道具吧,就算被大明星摸过,也不至于价值连城啊?”
“老二,你太嫩了,中国历经多少朝多少代,有多少土地多少王侯将相,又有多少名器,没有人说得清楚。很多东西在书本上、博物馆这些地方是找不到的,普通人能见着的那些,仅是市面上出现过的。”
铁疙瘩说起这种事情的时候,神情变得异常严肃。这个时候,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前辈应有的沧桑。
“看样子,你们都知道七星刀,那它究竟是什么来头?”我问。
铁疙瘩说:“这把刀出自春秋铸剑名匠,干将莫邪夫妇之手。他们曾经铸造了两把绝世名剑,“干将”和“莫邪”,也有一种叫法是“吴王剑”和“越王剑”,反正都是那两把剑。那两把剑是干将莫邪夫妇取流星上的陨铁制成的,早期没有冶铁技术,铸铁都是用铁陨石。估计是干将他们两口子运气好,那颗流星坠落的时候还没有熄灭,燃了好几天,最后让他们给捡回去了。现代也有人假设过,吴王剑和越王剑之所以威力惊人,是因为陨铁里面还含有某种放射性的能量。”
我听得有点急了,他半天没说到主题上,而且干将和莫邪的传说谁都知道。心想莫不是他说着说着把七星刀这茬给忘了,又或者他自己也不懂只是忽悠我,便提醒他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和七星刀有什么关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压着喉咙学着评书先生的嗓音道。
我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发作。心说他本来就不是个正经人,不能指望他正经到哪里去。
黄医生缓步走了进来,他好像也是等不及了,只是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接着铁疙瘩的话说:“干将和莫邪在铸造完吴王剑和越王剑之后,用剩余的陨铁铸了这把七星刀。”
他倒是说得简洁明了,可我这里问题来了,不禁问道:“既然是一把这么了不得的宝刀,为什么会在我家?”
黄医生抬起瞳仁扫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说:“玄宗项来隐秘,凡间名器存储在这里,不容易流传到外界去。可能是有人托付而来,也可能是刻意收藏。”
“它就不可以是赝品?”我说。
铁疙瘩摊开手心说:“来,让铁爷仔细瞧瞧。”
我双手捧着七星刀,小心翼翼递给他,生怕刀子会像玉石一样掉在地上啐了。他这会儿倒是不在意它有多贵,很随意就拿了过去。
他仔细观察了半天,之后才笑着说:“这把刀的年头吻合,外形吻合,刀身的材料无从考证。真的假的我说不好,主要是刀柄上的纹理能够证明它是干将莫邪造出来的。名器这种东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尤其是年代久远的名器。之所以被当成宝物,那都是因为它有个身份和背景故事在里面。比如说……”
“行了。”我冷笑着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这把七星刀有什么用处,拿到它以后该做些什么。”
“听你这意思……”铁疙瘩顿了顿,双眼一亮,继续说,“这就是咱们要找的东西?”
我会心一笑,点了点头,说:“没错,这就是阴气之物,多亏老铁你啊,看见了我家祖宗显灵。”
“真是没想到啊,哈哈……”铁疙瘩大笑道,“怎么久那么巧,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呢。”
虽然找到了最开始想要找到的东西,但我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物品,那就是玄宗之根。本来无人提及也就算了,被腐蛊尸一折腾,我觉得有必要找出来。
我便对他们说:“阴气之物已经找到了,离未时也还早,我还想要一样东西,争取把它找出来。”
话音刚落,铁疙瘩就说:“玄宗之根。”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用下巴指了指墙壁,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边桌后方的墙壁上显现出四个斗大的正楷汉字——玄宗之根。我差点没吐血了,这也太巧了,真替祖宗们的智商着急。
再仔细看去,每个字的一笔一划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拼凑起来的,有些部分的字迹还在逐渐变清晰。这也是某种小型机关,拿走了七星刀以后,机关启动就把字迹显现出来了。等字迹彻底清晰以后,我才发现是一堆甲骨文,其中我就认出了两个字。
没办法,我只好挠了挠头发,厚着脸皮请教黄医生:“医生,麻烦你来看看,这上面都写着什么。”
黄医生走过来,仔细看了一番,大概用了两分多钟他才看完。他看完以后,并没有立即说出其中的含义,只是回过头去看铁疙瘩。
这时候,我也回过头去看,哪里还有人。铁疙瘩竟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了一部卡满尘土的对讲机。我想他会不会是内急,方便去了,但以他的作风肯定会吱一声。
忽然,我想起七星刀还在他的手上,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顿时胸口疼得就像被人猛捶了一拳,我果然如他所说的,太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