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上坡让武良忘记了怀念,因为有人说,是回忆让人停滞不前。而在上坡路上,停止就意味着跌倒,跌落谷底。
这缓慢而又吃力的骑行,要经过一段高高的河堤,河堤的一边靠山,蜿蜒看不到前方的曲线,活像侧卧蜷曲的巨人,正偎着从河面吹来的风酣眠,发出“嘘嘘”的呼哨。河堤的另一边修得高高的,却被蚂蚁们蚕蛀着,裂出丝丝纹路,几处野草萋萋,凭着对生存的渴望,挣出头来,又被路边方便的君子烧得茁壮。
这段路有些过于幽长,当天的太阳也惨惨淡淡,过往的几声老鸦鸣叫,不得不让武良胡思乱想。
武良本是个胆小的人,他说不清自己到底信不信鬼神,只记得小时候最怕的两个电视剧就是《封神榜》和《蓝色妖姬》。《封神榜》里比干同学被做了心脏摘除手术后,来找苏护夫妇,随后姜皇后也来了。每到这一段,武良总是扯过手边随便什么遮住双眼,可无奈他听力极好,姜皇后那颤巍巍的声音还是透过布料传了过来,然后他忍不住伸头一看,就看到姜皇后剜目抱斗的扮相怵目惊心;而当“蓝色妖姬”的妆一画好,武良总是吓个半死。这甚至在武良心中留下了个阴影,上大学后他试着在网络上搜索《蓝色妖姬》,那扮相还是阴森恐怖。当看到家中的小男子汉被电视中的鬼吓得不行的时候,武良的母亲就哈哈大笑地摸摸他的头,说:“这样怎么行啊,你老爹年轻的时候,一个人经常午夜穿行风口河堤。”武良的父亲也笑,两个人就不觉聊起当年的往事。
所谓风口河堤,就是武良此刻经过的这段。
少而夭者曰殇,在当地方言中则更加直白,叫“少亡”,而风口河堤另一边,就是扔这些“少亡”的不幸的婴儿的地方。旧时候近亲结婚现象多发,医疗条件又差,好多婴儿才出生就夭折,而整个小山乡的婴儿,基本都扔在这。
然而最令武良惊悚的,是这些婴儿中,至少有那么一个,并不是得病死亡。
那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武良的老妈讲述时还心有戚戚。一个少年和邻家女孩相恋,私定终生,干出了出格的事。女子生下了个女孩,未婚生子,在这巴掌大的小山村实在是不得了的事情。而女方的母亲,在女孩刚出生的时候,亲手将女婴扼死,然后抱着去男方家里问责,闹得整个小山乡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我们总是看到城市人对于农家的描写动辄淳朴善良,质朴纯真,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很多人质朴掩藏下的残忍、自私的可怕。听了这个故事,以及小山村那些不能为人所理解的故事后,邵武良第一次觉得他所深爱的家乡是多么危险,不同于外面花花世界的危险。他对故乡的感情,就正如幽灵公主对阿西达卡说:“阿西达卡,我喜欢你,可我讨厌人类。”
这时候武良的妈妈就笑着告诉武良,所以要读书啊。
后来武良一度质疑读书有什么作用,当时一个博士的文章在社交网络被炒得很火,博士在文中,深深阐发了“知识的无力感”。武良也有同感,武良家一个邻居,与武良同一天出生,没上完高中就出去闯,现在略有小成,回乡买了轿车,盖了两层小洋楼,娶了老婆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而武良的书越读越感觉迷茫,学到的知识越多越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性,也越感觉到自己的卑微渺小。他不禁想起古时候,那些知识被达官贵人垄断的漫长的世纪,人们应该很幸福吧。现代社会,有文化的人太多,每个人都有一番抱负胸襟,都觉得自己为地球贡献的那部分角速度至关重要,因之平添了许多烦恼。
后来武良觉得这不对,他觉得知识应当是一种高尚的东西,学习知识,至少让我们的世界更广阔,让我们相信善良正义,明白是非曲直。也让我们懂得欣赏这个芜杂尘世的美丽,将世界引导向一个美丽的地方。
武良胸腔一阵慷慨激昂,可仍挡不住河面吹来的风带给他的阴森感。于是我们看到他开发潜能,一个劲向前骑去。
回到家时,武良的母亲罕见地没有问东问西,只是嘴角微露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笑。
武良感觉挺累,鞋子一脱,就把自己扔上了床。
武良一个右侧卧,蜷曲了身体就沉沉睡去,因为他记得见鬼的火车广播上说,右侧卧可以提高睡眠质量。
醒来后武良就知道这完全是火车广播在扯淡,因为他做了个噩梦,比鬼还要可怕的噩梦。
他梦见程紫怡带着她的男朋友来到他家,而这个人不是秋千。离开时在门口遇上了武良想象扼死女婴的那个老大娘,她俩还起了冲突。老大娘咄咄逼人地问:“你是干啥的?”程紫怡毫不畏缩地回道:“你是干啥的?”可等武良追出去时,就看到羊肠小道上,程紫怡挽着陌生男子的胳膊,留下一个背影,慢慢淡出视线。武良看了看左右,发现什么也没有,他不禁感觉有些冷,然后醒了。
原来两行清泪从眼角划过,在耳廓处风干。小学自然就告诉我们说,蒸发吸热,可武良却思考了很久。
邵武良像被施行心脏摘除手术的比干同学,异常地难受,却又没抓没挠。唯一告诉他心脏的存在感的,是那颗汹涌的快速的生物机器的律动。
武良发了疯似的。
武良发了疯似的,想爱一个人。
他不知觉登上知乎,输入“怎么追女生?”,结果如下:
1怎么优雅地追女生?
答1:不主动追即可。
答2:只要你够高够富够帅。
2大学屌丝怎么追女生?
答:……(略去数万字)说这么多,忘了说一句,我爸是县上的首富。
3如何追女生?
答:(作答者女士)妹子们都自动屏蔽了关注该问题的男生。
4有点内向,没有一点经验的工科男怎么追女生?
答:等女生来追你吧,总有些高度近视的。
武良又听说星座很灵验,他翻出本万年历,小心查证,自己是狮子座,程紫怡是射手座。百度一下,果真是绝配,武良拍手欣喜若狂。品咂少时,武良又下载了个“八字生辰”的App,经过测算,得到95分的高分,评语是“金玉良缘”。他又坐立不安,下载了个抽签的软件,抽得个上上签“日出扶桑”,关于婚缘的签辞是:
日出扶桑万里明,贵人喜庆自亨通。如今喜得自投机,正好成亲过礼仪。
当武良正在琢磨签辞意味时,母亲已经站在门口喊他吃饭。武良回过神来哑然一笑,忽然想读圣贤书这么多年的自己居然这么迷信,辅育自己的恩师们知道了定会背过气去吧。
可我们处身事外的人,却看得清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心情,唯一不同的是天气,那是个雨天。
那晚的蒙蒙小雨,下得很是舒爽,丝丝洗过夏日的燥热。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的情路总走得坎坎坷坷,王语嫣的敏感而又多重个性和慕容公子的不拘一格,使得两人像一对欢喜冤家,电影桥段般在繁复冗芜的剧情里琐琐碎碎。后来的武良有些理解了为何大人们都一致反对学生们早恋,原来这真是一种费心费力的东西。正如生长茁壮的向日葵,从岔口处生出好几个花盘,我们固然觉得这很漂亮,可我们仍旧需要它的果实,因此不得不将它们及时剪枝。但正如方证说的,自己是最难骗的,情窦的囚笼正如困住翻涌洪水的堤坝,堵不如疏。他说幸好我们可以想象,想象力给了我们希望,而希望又给了我们动力,使得我们在对外面无限可能的憧憬中螺旋式震荡。最终有可能拥有了足够的能量,从而逃逸而出,真的看到那个无限可能的世界。
方证学历比其他老师都高,而阅不穷其实不是个好的演说家,煽动性极差,故此他经常请方证来主持班会,再私下喊方证小酌两杯,不亦乐乎。
高二伊始,慕容公子和王语嫣的关系大概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裂痕。
邵武良打着伞,在蒙蒙的细雨下悠悠走着,静静听着雨滴如同刮剃毛发的声音缠绵在伞面。就看到王语嫣一个人在昏黄的街灯下失神地走。
她并没有打伞。武良追了上去,将伞凑了过去。只见王姑娘失神地转了过来,淡淡道:“哦,邵爷啊。”
邵武良点点头道:“你没事吧?你家不是在上面吗?你怎么往下走呢?”
王姑娘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往前走,眼神就像传说中精神病患者一样,似乎怎么也聚不齐焦,这让邵武良吓了一跳,心想这姑娘不是精神分裂患者吧。王姑娘丝毫不顾头顶和脚下,武良只好追着她打着伞,因为他看见王姑娘单薄的白色棉质短袖已被打湿,雨水顺着齐刘海聚集在两侧发梢,又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是雨。武良突觉一阵心疼,接着就被王姑娘带进了一滩水中。王姑娘一个脚下去,冰凉的泥水就溅了两人一身,武良穿着短裤的小腿也不合时宜地一个惊栗。可王姑娘看也不看,径直往前走,弄得武良说话也不好,不说话也不好。
后面追过来的身影告诉武良,王姑娘并不是精神分裂,这个人就是校木慕容复。
慕容的神色也不好,他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短短的头发像被洗了一般,气喘吁吁地抓住王姑娘的手道:“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王姑娘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放开!”
慕容复却始终不松手。武良脑抽地想,若是他是个路人,几乎要冲过去英雄救美了,可他却深陷其中,深陷在两人方圆一米半径的漩涡中,他可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王姑娘挣不开慕容复,她的眼泪不争气地瞬间将她出卖,只好缓缓道:“你…弄疼我了!”
慕容复松开她的手,低低道:“我错了,对不起。”说着掏出程紫怡所说的传说中五毛一包的“心心相印”,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他俩终于注意到了一米范围内另一个尴尬存在的生物。慕容一阵不好意思,道:“哦,邵爷,谢谢你了!”王语嫣擦干眼泪,也跟着道:“谢谢你了,邵爷。”
邵武良笑笑摆摆手,忙说没事没事,看着这连绵的雨,武良看着和好如初的两人还洗着天然浴,遂递过伞去,道:“我家到了,伞你们打着吧!”
慕容复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邵爷!”说着顺手拦了一辆谈客兮,两人上了车。留下一个车屁股的影子,以及混杂泥土芳香的尾气供武良享用,有钱就是好,武良想。
后来武良想,尾气中应该会有醇类吧,在这细雨的催化下,不知会不会和体内正蒸腾的某种物质发生酯化,生成某种芳香的酯呢?乱想归乱想,邵武良又走了好长的路才回到了家。
邵武良后来一度欣羡钱的伟大,因此他很快地完成当天的英语作文,数学作业后,写了首酸诗:
感怀(1)
终究是年轻吗
年轻的心承载着
不属于年轻的梦
一篇篇
一章章
一次次
复述
秋风扫红了枫叶
也扫出一道
浅浅的碎月
弯着腰,笑着脸
和那粉色的桃花一起
迷恋那落英缤纷的季节
感怀(2)
雨
在灯下连成了线
寒彻刺骨
但我没有打好
为你撑开的伞
是你的泪吗
凝成那连绵的丝
倾盆在我心里
后来武良做了一个梦,也是一个,比鬼还害怕的噩梦。
他梦见多年以后,王语嫣牵着一个男生的手来参加同学会,那个男生不是慕容复。凑近一看,却是西装笔挺的武良最不喜欢的李逍遥。张扬的李逍遥得意地打着哈哈,一副交到校花女朋友的欠扁劲。结束后两人又携手,款款离去,留下一个潇洒,一个婀娜的背影,以及一句飘在风中的话:“等到院子里松树枝都朝东,我们就回来了。”
武良一阵脑抽,心觉一定是假期《西游记看多了》。被自己笑醒后,他觉得心底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分外地难受,就像被糊在干燥泥胚墙上奄奄一息的鱼,经过一场春雨的浸润,奋勇出生的渴望。
他是那么突然而又激烈地,分外想见一个人,想和她说说话,帮她打着并不洋气的伞,遮蔽风和雨。
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那时的武良突然也变得迷信起来,翻箱倒柜凑齐六枚硬币,用《文王课前卦》为自己占了一卦,得到一个大吉大利“雷火风卦”,卦辞是:
古镜昏暗好几年,一朝磨明似月圆。君子谋事占此卦,时来运转乐自然。
然而我们知道,迷信害死人。
这个故事还没开始,我们就猜透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