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良的母亲后来发现了邵武良的诗集,很是惊异于武良的文笔。她总是惊异地笑笑,点点头道:“写得真好!”然后又摇摇头,道:“可是会写诗的人大多不善谈恋爱,因为他们太理想。”
这句评价让武良对母亲刮目相看。从窗前飞过的鸟雀,扑闪着翅膀,溅落檐下的簌土,漫过毛虫爬行的痕迹。明天,又会有新的毛虫爬过这里,沿着同样的曲线,践行和他父辈一样的宿命。
武良后来知道,母亲和王语嫣的老妈王夫人居然是初中同学。后来王夫人嫁给了老王,而武良的母亲嫁给了大她们好几届的老邵,从此她们的境遇差比云泥。王夫人回家做了全职太太,老王的事业蒸蒸日上;邵夫人与邵先生在地毯厂倒也平凡自在,老邵脑筋实,上进心差,事业上并没有多大提升。地毯厂在社会巨大的变革中慢慢倒闭了,原来的家属楼也被收回,拆了之后招标给外地来的大老板,建成了个四五层的超级市场。搬家的那两天老邵一直抽着闷烟,打着电话;邵武良在埋头复习着高二最后一次月测;唯一乐观的是武良的母亲,她喊来楼下照证件照的小刘,拉过烦躁的邵武良,抢掉发呆的老邵手里的烟,让小刘调整最好的角度,给她们拍了张全家福。只是在收拾东西时,失手打破一株绣球花,重新找了花盆栽上后没救过来,令她惋惜不已。
为了全心照顾武良高考,他们在学校附近的简易房群中租了房子。现如今期实两讫,他们了无遗憾地归回到阔别多年的小山村。这么多年,这么些事,他们总算是投资了一支潜力股。邵武良这个赌注带给他们的精神收益,也许远超过堆积的金金银银吧。
正如跑山庄的老阴阳常说的那句古话:门前跑马不为富,家有书生不作穷呵!
也许父母的故事是一部更加繁复的书,一本题目自拟的书。
也许翻开他们的故事的第13章,也会有那么个倔强自尊的少年,拿着那份物理竞赛预选卷,无从下手。
物理老师洪琪恭,一成不变,不知咸淡的表情,衬托着眼神投射出的坚毅的孤独;那早谢的头顶,过早佝偻的背,隐瞒了他的年纪;黑框厚厚的“酒瓶底”,瘦削的面颊莫名地显示出他的职业操守;黑色过长的旧风衣,由于他的佝偻拖在身后,像是呕血产蛋后被夺去的老母鸡的尾,又像极《孔雀》里绑在张静初自行车尾的降落伞。老刀割就的面容上脉络分明,坍塌的鼻头很适合他的落拓,却丝毫没能影响他在传阳名师榜的地位。
照理这样一个人在学生中应当有些威严,受人尊敬。
可事实恰好相反,学生们背地里称其为“北丐”,因为他总是一个人走,弯着腰急速地走,嘴里总是自言自语些什么。学生们就私下说他精神不正常,还传说因为以前对学生太严,有次在楼下走的时候,被一个学生从三楼窗户扔了一块玻璃下去,正中其脑,从此落下了病根。
另外,洪琪恭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温柔,使得学生们完全都不怕他。第一次上课,刚开始说第一句话,就被后排的李雷伙同他的狐朋狗友起哄,吵闹得课几乎上不下去。慕容复看不过眼,摆出班长范儿,以登记名字上呈阅不穷当令箭,这才压下了这团邪火。
洪琪恭被起完哄,仍旧水波不兴地上起了课。
开学第一次物理竞赛,4班要选出4个人去参加。洪琪恭并不知道大家的底,因此出了套预选试卷,叫宗排前十名的学生当堂试做一下,其他人做另一套测验试卷。这就漏了竞赛小王子,我们的校木慕容复。而武良被叫到时,还是同桌杨过将他从周先生身边拉了醒来。他不敢相信地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前面的VIP席,和那里的同学暂时换了位置,拿到了那一份洋溢着新鲜油墨味道的试卷。
身旁的沙沙作响声无疑给了武良很大的压力,他像深陷泥潭的骆驼,甚至都没有半苗稻草,给予他片毫的慰藉。
第一道题是关于圆周运动的,他从最简单的公式写起,推算了起来,可推算了一整页纸,又用完另一页纸,始终有个点卡在某个关键的部位。天气很热,武良出了更多的汗后,才发觉另一种寒冷。
他感觉到有人在旁边注视着他,可他就好像陷入了一种疯魔状态,少年的倔强,好胜的力量此时占据了他的全部大脑,他陷入了自己的状态。
这种状态,当时武良无法形容。后来,当他第一次把自己没入泳池时,才像是实验一般,重现了那个时候。武良觉得,那种状态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濒死体验。
就像当你下水时,你的腿先沉下去,带动你的腹慢慢下沉,然后是胸,最后是头。当四面的水像四面冰冷的墙朝你挤压过来的时候,当面部最后一寸肌肤没入水中的时候,你好像极难受地超脱了凡尘,听力下降,看得到又看不到,大脑仿佛被某种冰凉的、神秘的感觉充斥,而你自己则陷入进另一个世界,自己的世界。
在自己的世界,邵武良隐隐约约听见洪琪恭问大家:“还有没有参加过类似竞赛的同学?”就听下面近乎齐声地道:“慕容复!”李雷那边的声音最大,语气仿佛像是告诉一个不知道地球是圆的的人:太阳从东边升起。
慕容复走了上去。
邵武良无力地起身,将卷子递了过去。
慕容复刚要接,洪琪恭看了看武良,压了压邵武良的肩让他坐下,对慕容说:“慕容同学,讲台上还有我的一份底卷,你去那里做吧。”又低声对邵武良道:“你继续做吧。”
慕容复拿到卷子,跟旁边第二桌的王语嫣要了支笔,一坐到讲台上就仿佛找到了老家,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完成了前三道题,开始做最后一道。洪琪恭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连连点头。
等到下课时,武良还是没能做出第一道题。留下好几页的草稿纸密密麻麻,画了又画。
洪琪恭让慕容复和课代表徐竹帮忙收完最后一份试卷时,全教室的同学都已经走完,慕容复和徐竹又和洪琪恭聊了一会,这才背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一抹斜阳洒下来,映在教室里唯一少年的后脑勺上。少年的头发稀薄,稀薄而又枯黄,像是沾染了梁上千年尘,土黄土黄,连通着眼神中坚毅的倔强,又被破窗而入的微风吹乱。
洪琪恭收拾完所有东西,用板擦和粉笔盒压住试卷,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又来到了武良身边。
武良抬头,一阵不好意思地起身递过白卷。平常武良也随流地讨厌,路过时没少偷偷挖苦讽刺过的“北丐”,这时的声音是那么和蔼,他缓缓道:“这份卷子我不收了,你拿回去做,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给我。”
武良嗓子哑然,像被塞了颗糖。
洪琪恭夹起试卷转身要离开,不料试卷从他臂弯里溜出,掉到了地上,武良动了动,蹲下去捡起来递给了洪琪恭,正是慕容复那张无可挑剔的答卷。洪琪恭接过去说了声“谢谢”,转而就转身,急速并自言自语着离开了武良的视线。
武良想起身,却发现四肢僵硬,生生在原地蹲了半天,才勉强撑起来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试卷上。
邵武良拿了张新的草稿纸,开始写写画画。
街旁的路灯遮住了月光,却作为它的替代品,映入窗格,映照着52个座位上坐着的唯一的倔强的少年。
月光女神的灵光似乎就在此时击中了他,终于,他拿出先前演算的4张草稿纸,深吐一口气慢慢地在新草稿纸上验算。
得到结果后,武良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去掉冗杂,解题的步骤竟是那么简洁明了。
武良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转向窗户。
天已经黑了好久,靠街的窗格一格格排列整齐,外面的世界仿佛贴在玻璃上的皮影,漫不经心地透露着某种平凡中的无奈苍凉。武良一阵轻松,蓦然想起一个机巧的对子,上联是:
月映纱窗,诸格孔明诸格亮;
号称是绝对,方证在黑板上写出来,让大家试着对一对。
“方遒”邵武良当时灵光一闪,在全班注视下走上讲台,用他那丑陋不堪的烂字写道:
草荣沃野,饲马子长饲马千。(司马迁字子长)
被方证连声叫好,评道:“虽然对账不很工整,但对成这样也值得表扬。”
这又让邵武良连连得意了好久。
后来的程紫怡听到这段“峥嵘”的时候,一副不屑的样子道:“唉,虚荣又好胜的狮子座啊!”
想着想着,邵武良嘴角露出一丝傻笑。
转过身来才发现卢菁荻站在他旁边,拿着他的那张草稿纸在看。邵武良一阵不好意思道:“晚自习还早呢,你怎么来这么早?”
卢菁荻没有回答,注意力全放在那张纸上。
邵武良一阵尴尬,站起来打开所有灯,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卢菁荻已经看完,她走了过来,书包还在肩上,一脸惊异地道:“你真了不起,你把所有的东西联系起来,全部推了一遍。”卢菁荻说得很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或者嘲笑的意味。
武良苦笑一声,道:“是我太笨了,那么久连一道题都没做出来。”
卢菁荻坚决地,用她那冰冷的眸子盯着邵武良,一字一字地道:“你-真的-很了不起!”
武良避开她的眼神,接过草稿纸,道:“你们这次竞赛加油吧!”
卢菁荻半晌没说话,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你…一直没回家?”
武良点点头道:“我…我忘了。”
卢菁荻很想笑,又极力忍住,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埋头做起题来。
经卢菁荻一问,武良这才发觉腹中空空,贪婪的胃液催生出涎唾,又狠狠撞击在脆弱的胃壁上,发出阵阵捏吹不太饱的气球似的连串的抗议声。
下晚自习回到家,武良的母亲一脸焦躁,她总是疑心看起来弱弱的儿子在外面会受人欺负,幻想武良被一帮人围在漆黑的小巷子里一顿胖揍。她不断催武良的父亲去学校接儿子,而武良的父亲一脸淡定地说不会有事的,就继续看他的电视。当没有鼻青脸肿、完好无损的邵武良坐在沙发上时,她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后来的物理竞赛,洪琪恭极力地为四班多争取了一个名额。他念完四个名字“卢菁荻,慕容复,徐竹,曹锟”后,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邵武良。”
地下一片哗然,纷纷讨论着这多出来的一个名额和多出来的一个人。
洪琪恭没有做任何解释,继续用他那一成不变的表情上课。那节课武良听得特别认真,思维特别清晰,尽管第一行第五排在夏日中还是那么温暖干燥。
两星期后,物理竞赛结束。结果很快就出了,邵武良与卢菁荻以同样的分数拿下了两个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