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凤凰”牌老车,可比武良的年纪还要大。
武良的父母结婚的那时,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那时小山村周围十里八村,结婚时男方给女方的礼物讲究“三转两响”。所谓“三转”,即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两响”就是收音机和录音机。这辆“凤凰”就是诞生于那个时候。武良的老爹给妻子买了辆“飞鸽”,又怕它太孤单,就给自己买了辆“凤凰”。武良的母亲时常感叹那个年代的匮乏,因为武良姥姥那辈结婚都要讲究“穿金戴银”,而稍晚些的就要实打实地讲究“三金一银”(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银手镯)。发展到今天的房、车、钻,教人不得不感叹。每当武良的母亲抱怨的时候,武良的老爹就坐在一旁,讪讪笑着说:“你算潮的了,别人都是骑着驴,你是坐手扶拖拉机嫁过来的!”旁边的大武良母亲十多岁的大姨就会随声附和道:“是啊,我们那时候都是两背篓洋芋了账……”逗得一旁的武良哈哈大笑。
给女方家的彩礼钱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越来越高,武良觉得小山村的人们真是自私,要这么多彩礼钱,要女婿女儿一起过好几年的苦日子才挣得回。武良的姥爷为武良解释了疑惑,说以前男女结婚都不需要结婚证,告知天地亲朋就算一家。男方觉得女方不顺心,一纸休书就算完事,这对女方几乎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而收了彩礼,男方一旦休了女方,有可能就再也娶不起老婆。这种包办式的婚姻保护制,是多么质朴又直接。
我们一直向往美好的东西,却又被不知名的冲动束缚着,做一些并不美好的事,所以我们得到的东西往往不那么美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能量守恒吧。
我们说过,武良喜欢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让风敲打在脸上,想象自己就像是穿着羽衣的昆仑奴,穿越到那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那个下午,化学老师王俊文板着瘦削的脸,那习武之人式充满底气的刚音,大概是这片温热教室里除卢菁荻外的唯一制冷源。老劲的板书吹跑了午自习遗留的懒散和迷糊,他暗吊嗓子,开始讲氧化还原反应。
王俊文凭借其峥嵘过往,在名师榜中占有一席之地。传阳流传着一个口诀,说“俊文有三法:提问、咋呼、请喝茶。”武良一度很自制,可第五桌的暖燥的光线辐射还是让武良打了个盹。王俊文鹰一般的目光立马追踪到,经过中央处理器一番复杂而精密的计算,祭出了“提问大法”。是时愁云涌动,狗吠猿哭,教室里却是寂静无声,王俊文打了个嗝,开始提问。
问了三个同学,全教室同学们的睡意就早已飞到了爪哇国。当第四名同学用弱弱地、颤抖着的声音回答完第3个方程的被氧化元素和被还原元素时,窗外看门大爷的狗叫了两声,武良就觉得不妙。
四个方程是二氧化氮和水的反应,生成硝酸和一氧化氮,这个氧化还原反应中,一部分氮变为硝酸被还原,一部分变为一氧化氮被氧化。可我们的武良看到这么多扯淡的氮,一下就蒙了。王俊文迂回了大半圈,终于挥军而来,一招得手,穷追猛打,道:“第五排那个同学,你来分析一下这个氧化还原反应中哪个元素被氧化,哪个元素被还原?”邵武良站起来,被晒熟的脸越发通红,愣在那里半响不说话。王俊文冷笑两声,道:“我看你很精通的样子,来上来顺手标一下电子转移方向和数目。”武良沉重地走了上去,目光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可就是毫无头绪。中间第一排的程紫怡悄声而焦急地提示着,却被王俊文打断,“下面的同学不要说话。”武良拿着粉笔画着蚂蚁,蚂蚁就像游走在迷宫,圈圈又圆圆,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王俊文摆摆手,“算了算了,别浪费我的粉笔了,不懂还要装懂,下去下去!”
武良低着头走了下去,回到了被称为“炎谷”的靠窗第五排。王俊文左眼一斜,斜到第二排第二桌,道:“李逍遥,你来做一下这道题!”我们的课代表同学屁颠屁颠地跑了上去,用他那秀丽的板书嘲笑着某个男同学的自尊。李逍遥画完线条还嫌不完美,特意将箭头描得又黑又直,这才反方向奔跑到并不远的座位坐下。王俊文又转向邵武良,看见他还垂头站在那里,道:“别一副认罪伏法的样子,赶紧看一看人家是怎么做的。”武良抬起头,作品咂科,仿佛还点点头恍然大悟状。王俊文点点头道:“记住了没?”
武良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俊文满意地道:“以后上课认真听讲,哪来那么多瞌睡!好了,坐下吧。“
说完又开始上课,教室里的空气为之一松,可武良却觉得二十多斤的头颅是那么重。
隔了一天,又是一节化学课。这天上午,王俊文貌似吃早点吃得很愉快,板着的脸一下放松了下来,同学们很惊异这种突然的改变,只有武良预知到了浮冰下潜在的危险。王俊文清清嗓子,问道:“嗳?上节课是谁回答问题没回答下去?”
邵武良弱弱地举起了手。
王俊文“哦”了一声,龙飞凤舞、笔走龙蛇,二氧化氮与水的反应方程式跃然板上,“你再来标一下电子转移方向和数目,并在下面注明被还原和被氧化的元素。”
武良·邵一脸冷汗。
他上去拿着那支冰凉又顺滑的粉笔,犹犹豫豫地标上了箭头和数目。忽然就听到程紫怡急迫而又刻意压低的提示,甚至连她高冷的同桌卢菁荻都有帮腔。可武良就是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他只是感觉事情要坏。
他停下笔,就看到王俊文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笑,无奈地笑。
下面同学们的绷很紧的笑神经似乎也瞬间被放松,开始肆无忌惮地笑。而站在舞台中央的主角邵武良,此时却不知台步怎么走,两只手似乎都无处安放。他仿佛是听了世界上最冷的一个冷笑话般凑趣地拉起嘴角,以掩饰这么多玉米味道。
王俊文摆摆手,大家止住了笑,他不假思索地就祭出了第三大法:请喝茶。
他绅士地,优雅地道:“下课后去我办公室。”
整整一节课武良都在思考被请喝茶的事。
在周围同学带笑又确是同情的目光中,武良就像个临刑的死刑犯人,先前的各种惴惴烟消云散,他所希望的,只不过是刽子手的刀能磨快点罢了。
走进办公室,王俊文好似换了一副肉胎皮囊,先理了理油亮的风头,解下那条微略褪色的领带,屁股一撂就开始和其他老师谈笑风生。将垂头站在身后的邵武良直接无视。
直到快上课时,王俊文一个转身,这才看到身后侍立的邵武良。他站起身,提起热水壶,晃了晃道:“你,邵武良是吧,去热水房帮我打壶热水。”说着起身去洗手间洗手了。
邵武良打完水放下时,王俊文已经坐在位置上和对面的老师说笑,面容一下子变得和蔼又慈祥。他左手夹着支烟吞吐,右手比来比去,发笑时额上布满的褶子,让武良松了口气。
王俊文转过来,看着武良道:“好了,回去吧!”
武良一愣,马上向后转,飞奔着回去。已经上课许久。
他跑到教室门口,看见方证的丹凤三角眼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全教室静悄悄地,武良看过去,见是一个穿着橘黄色衣服的短发女孩子,正在读那首《错误》:
我达达的马蹄
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邵武良呆立在门口,仿佛感谢这一刻能够身在庐山外,铭记这翻滚忧愁中错误的片刻。
方证又开始点,“下一首《致橡树》,我们请‘彼岸忘川’同学来朗读。”
武良这时打了报告打断后,回归他的宝座。
随后是王语嫣娇而不腻的声音: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随后课代表“方遒”就被点起,读了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方证言简意赅地介绍了几首诗后,道:“文是需要品的,不是用来学的,你们下去慢慢品。我们这节课是素养课,下节课才是应试课,接下来我们来品一下你们上节课的作文,你们描写的心仪的人。”
重点品的是芦笙箫笛卢菁荻的高冷而又大气磅礴,虽然她通篇用一般将来时,“他将是叉叉叉叉的,叉叉叉的”云云;
还有程未央程紫怡的温婉而又正能量,她倒是没用一般将来时,不过结尾处峰回路转,告诉大伙儿这不过是个梦;
彼岸忘川王语嫣的个性小资却不乏文辞的文章,也深受方证的推崇,她没用一般将来,也没告诉大伙儿这是不是个梦,她只是细心地工笔描绘出男孩子的衣着口头禅;
我们的方遒邵武良的文辞华美却佶屈聱牙,颇具古风的文章,却博得方证声声喝彩,他没用一般将来,他很怀疑这是不是个梦,只是我们读者都知道,他最终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只是留下一个美丽的错误,作为老头老太太摇椅上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