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格外得闷热,万里无云的浮梁县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乌云拢聚,不一会儿就下起了秋雨。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了浮梁河上,黑云照得河水如同泼墨一般沉郁,木蓬船上雨滴碰撞,发出响亮的促音。
青石板街尽头抬来一顶轿子。
那轿子篷沿上滚着精致的镀金线条,绣着繁复的牡丹花样。四角垂下暗金色的络丝条子,轿门的两边还有两个小巧的银钩,是预备主人家下轿时挂琉璃灯照明用的。
马车夫一身蓑衣,急匆匆地吆喝着马,转了一个弯,停在巷口的宝珠阁前。
宝珠阁乃浮梁县城最大的首饰铺子,是周家名下的产业。
周掌柜匆忙迎到宝珠阁门前,一眼便认出这是薛姨娘的轿子。
这么大的雨,薛姨娘来干什么?
“姨娘今儿个得空,过来试一下新进的首饰头面。”轿子里先钻出来的小丫鬟低眉顺目,似乎看出了周掌柜的疑惑,恭敬地解释道。
“好说好说!”掌柜连忙笑道,招呼伙计为薛姨娘撑绸伞摆马凳。一只纤纤玉手慢慢放到轿帘上,青莲色的布帘衬得它愈发白皙。帘子被慢慢掀起,轿子里头走下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薛凝碧微低着头,一缕青丝垂在耳旁,水汽氤氲在她的眉眼之间,尽是风情。
周掌柜心中暗叹,态度愈发恭敬。自从周家主母去世后,这薛姨娘凭着一张脸和一颗七窍玲珑心迅速成了周家后院的女主人,但她从未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就凭她的姿色和谦卑,日后还真不好说。
薛凝碧将那缕头发轻搁在耳后,抬头看到周掌柜,笑道:“下个月就是重阳了,听府里的丫鬟说宝珠阁又有了新首饰,我就来置办一些头面预备着过节用。”
周掌柜连忙把薛凝碧引到二楼,招呼婢女端来琳琅满目的珠宝供她挑选。
今天下了大雨,初寒临至,浮梁县愈发冷了些。宝珠阁平日里门庭若市,今日倒是没有什么宾客。所以店铺里一时也空旷得很。
薛凝碧眉目流转,未笑含情,只说自己试便可,留了应莲,让店里的婢女都退下了。
周掌柜好感窦生,只觉得眼前的美人恭驯有礼,立刻携了婢女退下,只留一份清净给她。
宝珠阁的对面,浮梁县最大的兵器铺子里,锻造师傅正小心翼翼地招呼一个冷清寂然的冷美人。那女子竖着高腰,英气逼人,却不苟言笑,一双无波的眼睛淡淡扫开,便让人觉得压力顿生,心生凉意。
正是弥生。
这么大的雨,薛凝碧却出府买首饰,事异必有妖,从昨晚到今天,这个似乎滴水不漏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点破绽。
弥生站在窗子前,正好可以看见对面坐着的薛凝碧挑选首饰的模样。她言笑晏晏,偶尔和身边的婢女说笑两句,面容温婉平和,根本不像一个拥有恶毒心肠的女子。
弥生的眸子越发幽暗,透过半掩着的窗子,死死地盯着薛凝碧的一举一动。
兵器铺的师傅看着沈捕头这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连忙噤了声,又到后头去打造兵器去了。
弥生一动不动地看了两个时辰,直到薛凝碧离开,都没发觉任何异样。她蹙眉,难道是她想错了?
整座宅子里最有嫌疑的自然是薛凝碧,但昨天从她派周管家请弥生来查案子,到本分安静地度过一晚,她把自己摘得清清楚楚,而嫌疑却不动声色地移到了段思南身上,这样的手段,却让弥生不得不怀疑到她身上了。
毕竟,虚实进退,弯弯绕绕,谁也说不清楚。而她细细思量了一夜,还是想通了些门道。
段思南生得这样天人之姿,绝代风华,昨天连翘又演得那样逼真,说什么去给周嫣嫣煎安神药。弥生不用查都能预见,连翘昨日煎得必定是马缨树皮,煎出一碗绝好的打胎药。这样以退为进,倒是好手段。
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会觉得周嫣嫣被段思南勾引,两人暗通款曲,有了首尾。大家闺秀未婚先孕,被逼到绝境,那责任就全都推到了段思南的头上。
周家上下,也只有受尽宠爱的小妾,才有理由做这件事。
可是她想不通。
薛凝碧如今受尽了周延庆的宠爱。周延庆膝下无子,她又年轻,很有可能生下周家唯一的继承人。再说,就算她生不出,周嫣嫣迟早也会嫁人。嫁出去的女儿,不过几抬嫁妆便可打发,又何必现在动手,惹一身腥臭呢?
若薛凝碧做了这事还能不动声色到现在,她断不可能是这般鲁莽浮躁的人。
是她吗?
弥生只觉得越想越乱,许久没有这样心烦气躁过,可如今面对一个无影无形的“鬼怪”,倒觉得无从下手了。难不成周嫣嫣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窍,自己摔下璎珞阁去的?
她想起很久之前的母亲对她说:“弥生,阿母别无所求,只求你能得慧眼,不被蒙蔽。世上是非太多,有时不必太过苛求真相几何。”
那时的她还是长在闺中的娇娇女,生了一副聪明的头脑,认为自己凭努力,总还能寻求一些秘密的真相,可以求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便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后来母亲去世,见了一些人事薄凉,缥缈云烟,后来又做了捕头,看了太多人情冷暖,便渐渐明白了母亲的话。
其实很多时候未必有真相。
她又想起夏日里母亲欢喜坐在绿荫里的薄纱窗下,倚着栏杆在树影里看书。午后蝉鸣声愈发嘈杂恼人,可是母亲永远那样气定神闲、恬静安然,只让人觉得四下里清香袭人,都是长久的宁静与祥和。
她这辈子,想是再无可能享受那宁静安然了。
弥生定了定神,终于渐渐把那浮躁的心气安定了下去。善恶终有报,她终归不是圣人,便只安心办案就可以了。
她慢慢看着薛凝碧款款进了轿子,渐渐远去,轻叹口气,正要去周府继续盯着薛凝碧,却听见后头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转头一看,正是惊慌失措的阿绮,咋咋呼呼喊道:“小姐!小姐!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