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灿烂的午后,
青龙门外,
紫云居,
因为道法的缘故,城墙已经失去了它的防御作用,不仅劳民伤财,还会给城市的发展带来很多的不方便。所以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城市都已经是裸露着的了,但京城依然是个例外,二百里十丈高的城墙由钢筋混凝土构筑,四方共有十二座城门,青龙门则是正东门,也是帝国东方大道的终点站。
作为一座小有名气的茶楼,紫云居距离城门并不太远,四层高的建筑在周围大量的平房中显然是鹤立鸡群,一眼望去就便知道非比寻常。在这里,包上一个单间,要上一碟荔枝酥,一碟槟榔,一碟葵花籽,一碟切成片的猕猴桃,就要花费一贯钱,而那壶上好明前的价格,更是可以将大部分劳动人民吓得目瞪口呆。
但项炯不喜欢喝茶,所以这壶茶水再昂贵也和他没有多少关系,他只是捧着一只枣红色的酒葫芦,一口一口的轻啜着那种市井烂酒鬼才会喜欢的烈酒。
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紧接着就是一阵骚乱,项炯向楼下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手持宝剑以一种极为疯狂的姿态冲到了街心,他的精神明显已经崩溃了,先是嚎啕大哭,然后仰天长啸,最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就在京城内安厅城防司的巡逻卫队刚刚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以内的那一刻,他把手中的宝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狠狠的一划。
血洒在长街上,人躺在鲜血中。尸体旁,巨大的石质日晷上,黑色的影子正指在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斩首示众。”田斌就坐在项炯的对面,语气中有些感慨:“很有派头不是吗?”
(二)
当屈殿臣离开虞家的时候,很难说他的心情究竟如何,初步排除了最大的嫌疑人让这个案子看起来似乎清晰了一些,但同为世家子弟,屈殿臣却感到了一种悲哀。
难道,那些曾经以文成武功而著称于世的家族,就要这样一代一代的堕落下去吗?
从天璇堡到青龙门,其实不过是三十里地的路程,纵马疾驰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但屈殿臣和耶律元愣是走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事实是,京城的路况几乎是每日愈下,从清晨到午夜,差不多所有的道路都是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当屈殿臣能够远远看到京城那巍峨如山般的城墙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正午。
在这条直通京城青龙门的大道上,你差不多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民族、绝大部分生物以及五花八门的奇怪谋生手段。你的眼睛永远不会有休息的时候,因为总会有新奇的东西能吸引你的目光:东瀛人,匈奴人,天竺人,瓜哇人,埃及人,努比亚人,阿瓦人,埃塞俄比亚人,亚兰人,罗马人,维京人,日耳曼人,高卢人……大汉帝国有一千多个民族,而在这里差不多能找到百分之七十,各种各样的服饰的,各种各样的语言,实在是让人感到目不暇接。
道路两旁每隔一百步就有一个巨大的石质日晷,不寻常的骚动发生在阳光照到午时三刻的时候,由于隔着至少一万多人,所以屈殿臣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但凭着一个内安员的直觉,他立刻做出了快速前进的决定。
凭着手中的内安员专用警笛,这一行人终究还是拥挤不堪的东方大道上开辟出了一条足够让马队迅速移动的通道,他们从一群骆驼和一群大象的身边经过,还惊动了趴在铁笼中的雄狮和黑豹,扔火把的黑人匆忙的躲到一边,而出卖巨型铁剑的维京人则冷冷的注视着这一群披着宝蓝色大氅的骑士。
(三)
城防司的巡逻队和屈殿臣等人几乎同时到达了现场,在一百多名内安员的共同努力下,围观的人们被迅速的疏散了,屈殿臣向城防司的带队长官亮明了身份,而在另一边,耶律元已经完成了尸检。
“没有喝酒,没有服药,没有肉体操控,只是精神崩溃了。”耶律元说。
“这里的空气太浑浊,风也提供不了太多线索,他们正在询问目击者。”屈殿臣无奈的摇了摇头。
屈殿臣低头看了看尸体,发现死者非常英俊,是个奶油小生:“死者是谁?”
整个京畿光是常住人口就有三百万,确定死者身份将是个大海捞针的工作,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屈殿臣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活生生被剥皮的痛苦感觉。
但这次,他的运气很好。
“我认识这个人,我妈是他的忠实崇拜者,他几年前还来过我家拉选票。”一个刑捕司的内安员说。
“我也认识他。”城防司带队的尉官说:“我妹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嫁给他。”
耶律元说:“他是南宫尚,就是那个议员南宫尚。”
“你的理想也是要嫁给他?”屈殿臣揶揄着耶律元,看着已经完全变凉的南宫尚:“又一个议员,这下可热闹了。”
南宫家族自周朝大将南宫适开始得以载入史册,至今已经传了四十六代,虽然树大根深,但在帝国中却远远算不上显赫,而在最近二十年间,这个姓氏却正在为很多人所熟知,则完全是因为南宫尚一个人的功劳。
在天命府的资深议员中,南宫尚算是最年轻的一个,这完全是因为他成名甚早。十二岁时,他从河南老家来到京都求学;十四岁时,便因揭露天授府官员贪腐而在政坛上崭露头角,从此平步青云,十八岁当选天命府议员,至今已经连任了四届,这以毫无政治力量的南宫家族来说可算是个堪比公鸡下蛋的奇迹了。
这位南宫议员不但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思维敏捷,口才出众,而且作风正派,和蔼可亲,勇于承担,谦逊低调,因此颇得选民的爱戴,是天命府里偶像派议员的中流砥柱。他拥有着一群年龄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不等的铁杆女粉丝誓死追随,使得他的每次选举演说都显得热闹非凡,声势浩大。
人们永远记得那个面容稚嫩的十四岁少年毫无惧色的站在帝国广场的正中央,对虎视眈眈的内安员们视若无睹,粉嫩的小手高高的举起那份关于天授府财政部尚书挪用救灾公款的证据,向聚集过来的人群大声的疾呼。昔日那张纯洁而又愤慨的小脸儿给很多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也就成了这些年南宫尚在政坛上一帆风顺的护身符。如今他在民间早已拥有了很大的影响力,隐然间已经有了自立一派的领袖风范。
就在准备俯下身子亲自去观察尸体的一刹那,屈殿臣突然感觉到了一阵不适,就像是有人用针在他的脑子里扎了一下,让他浑身冰冷,而又疼痛的几乎晕眩。他骤然转身,目光准确的落到了附近一座四层楼的某一个窗口。在那里,一个胳膊粗短的小胖子正在冲自己招手,这家伙长的非常喜相,脸上的笑容也很憨厚,而在他的对面坐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相貌平庸的年轻人,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岁。
(四)
风从窗口吹进来,顺路也把屈殿臣给带了进来。这是个宽敞雅致的房间,墙上挂着的画虽然不是精品,但也颇有水准,窗边放着四张做工精致的藤椅和一张红色的长方形茶案,靠门的墙角放着两大盆青翠欲滴的景观竹,茶案上的茶还冒着热气,但房间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屈殿臣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南宫尚的尸体已经被搬走了,但那个用粉笔画成的人形正好位于视野的中央。他转过头来,一张有些发黄的便笺纸就放在一盘葵瓜子和一盘槟榔的中间。
这是一张普通的便笺纸,上面写着一行隽永的红色小字:“青龙门外,紫云居下,礼物已备,明日午时三刻奉上,万望笑纳。”
纸条没有落款,只是画着一个用四笔画成的孩子笑脸,一个没有封口的圈,口子开在顶端,笔划凸出一些,就像是一个洋葱头,两只弯成上弦月的笑眼,两端上翘的嘴巴,没有鼻子。笔画是红色的,还略略有些发黑,有腥味儿,很明显,是血。
看到这张便笺,屈殿臣的瞳孔收缩如针,双手捏的咯咯作响,他认得这个标记,京畿地区所有的内安员都认得这个标记,它代表的是一个噩梦,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单间的门被推开了,城防司的带队尉官站在门口,身后是城防司的巡逻员们:“大人,怎么了?”
“没事儿,也许是我搞错了。”屈殿臣回答。
单间的门在他的背后被关上了,里面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那桌子上的那张便笺纸却已经不见了。
(五)
“哎,咱闫头儿在家吗?……干嘛呀这是,鬼鬼祟祟的。”
“屈哥,我跟你说,事儿大了,闫头儿去兰台了,右丞相要见他,你也留点儿神吧,别给一勺烩了。”
“哦,”屈殿臣点点头,对于人家的一番好意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而是转身对耶律元说:“你在家把材料准备一下,我去一趟部里。”
(六)
帝国广场,京城的核心,正方形,周长共八公里,地面全部由特殊加工过浅色花岗岩条石铺成。在这广场的中央,就是福威播及四海的天子塔,这座高塔位于京城的正中央,是帝国九塔中最高的一座,是帝国象征中的象征,同时也是天子名义上的寝宫。
“朕在之日!民声永可直达天听!”
二百多年前,有个人站在这高塔的顶端,向塔下自发围拢过来的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发出了这样的呐喊,而二百多年后,数以万计的百姓再一次自发的来到了这个广场上;二百多年前,数以十万计的百姓都兴奋的几近癫狂,二百多年后,数以万计的百姓都阴郁的令人窒息。
在他们当中,相当多的人都拿着一份报纸,一份在京畿地区销量最大的报纸:《天威时报》。
《天命府议员借法谋取私利,五羊郡官匪一家草菅人命》,这就是这份报纸今天的独家头版头条。
实话实说,也许是过度兴奋的缘故,西门豹主编发挥的有些失常,光是题目的对仗就不太工整,文章内容也有失他妙笔生花的英名,但就是这么一篇并不出色的文章,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伤了很多身心交瘁的百姓,它用那些极为确凿的证据,割开了人们心中那份对朝廷法度的畏惧,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不满和愤怒。
广场很大,风声很大,高塔矗立在广场的中央,迎着呼啸的狂风,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广场上,除了风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塔下,是密密麻麻的沉默人群,有长袍大袖,有窄袖短打,这些出身不同,年龄不同,背景不同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席地而坐,低着头,等待着。
(七)
“记住,绝对不可以与广场内的百姓发生任何冲突,还要维护好现场的秩序。天命府做事有它的程序,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要尽好你的职责。”
“是,大人。”
闫让深深的行了一礼,转身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桌子后面,天授府的二号人物,大汉帝国第三十六任右丞相宇文正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用杯盖划了几下,轻轻的啜了一口。
他的表情依然安闲,一如他“笑面美髯公”的绰号,就好像帝国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示威游行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八)
帝国内安部,
档案室。
这是一座大的惊人的大厅,足以让一队骑兵进行冲锋训练,但这里却没有一扇窗户,即使是白天也需要人工照明,一排排高至天花板的书架矗立着,就像一座茂密的森林,上面整齐的摆放着过去二百多年中帝国各地所有已经被揭露了的丑恶事件,那些文件全部经过御气术的真空处理,足可保存千年以上。
在这大厅的入口处,矗立着一个形状类似花坛般的圆形铜炉,高一米,直径在两米左右,上面雕着几十个冥兽谛听的图案,雕工非常精美。
站在铜炉的前面,屈殿臣慢慢的伸出了右手,风在空中缓缓的聚集,离子间的快速摩擦促使它的密度在不断的增大,最终这些原本肉眼难见的气体竟然转化出了形状,这些被屈殿臣所驱使的空气竟逐渐在那铜炉的上方形成了一张脸,相貌平庸,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
这不是画画,屈殿臣也不会画画,“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个成语就是为他量身订做的。这是空气按着屈殿臣的记忆而自动形成的影像,它看起来似乎非常脆弱,但却总也不消散,如一张狂风中的毛边纸一般飘飘荡荡,最终消失在了铜炉之中。
结果是令人失望的,过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动静。
屈殿臣点了点头,似乎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再一次进行驱动,这一次出现的是一个中年胖子,五短身材,双层下巴,憨厚笑容。
一阵急促的铃声在远处的某个角落里响起,就像是预示着某个恶魔的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