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灯火通明的酒楼二层上空空荡荡,现在本是酒楼最好的营业时间,而鸿宾楼正是方圆二百里内最好的酒楼,但今天,这里的生意明显很差,非常的差。
大厅的正中央,大圆桌的直径足有一丈二尺,上面杯盘碗碟,琳琅满目,这是鸿宾楼最顶级的鲍翅席,由九九八十一道菜组成,水陆空三军齐备,除了鲍鱼和鱼翅之外,还有九道珍贵的海鲜;酒也全部都是珍品:一坛二十年的莲花白价值五两白银,一坛三十年的竹叶青价值十二两,一瓶宝石红色的葡萄酒更是价比黄金。
桌子的周围摆着二十几把椅子,但却只坐着一个人,战二十四巨灵神般的身躯让那把特大号的太师椅看起来就像是儿童用品,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如钢铁铸就,一根根青筋暴起,巨大的喉结随着酒浆的涌入而上下波动。
战二十四喝得是市面上最廉价的烧刀子,三文钱一斤。
他已经喝了三十斤,三个大酒坛就在脚边东倒西歪,可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酒意。
桌子上的酒菜,他一口都没有动过。
(二)
“你是说田老七回来了?”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我知道,毕竟是已经过了十五年了,所以我去部里档案室核实了一下,没错,就是他。”屈殿臣说。
“他回来的可真是时候。”闫让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三)
鸿宾楼,
战二十四依然坐在桌边,脚边的酒坛又多了一个,但桌子上的酒菜却依然没有动过,只是在他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两个男人。
一老一少,一矮一高,一瘦一胖,一个破衣烂衫,一个锦衣华服,他们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态度都很恭敬,恭敬的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
老者今年六十六,瘦小枯干,满脸皱纹,衣衫褴褛,裤腿高挽,赤着双脚,满是老茧和水锈。在大河上游,放排是一件充满危险但也利润丰厚的生意,所以大多只有亡命徒才会从事,而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派系众多,号称共有七十二路。但在这七十二路中却只有一个瓢把子,总瓢把子:“大龙王”龙天放,御风术和御水术的顶级道者,据说纵横宁夏甘肃一带五十年未尝一败。
少者今年三十三,高大肥胖,满面红光,锦袍宽袖,峨冠博带,双手细嫩,带着十个硕大的翡翠扳指。亢吉智,御火术和御木术的顶级道者,同时也是天汇钱庄的东家,甘肃宁夏一带的首富,号称富可敌国,手眼通天,钱庄总号设在甘宁行省的省治兰州,不夸张的说,兰州城内外几十万军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基本上都离不开亢老板。
但就是这样的两个大人物,却丝毫不在战二十四的眼中,他只是自顾自的喝着自己的酒,仿佛他们并不存在一样。
酒楼的窗户是开着的,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皎洁明亮,清风吹过,一阵茉莉精油的香气顿时布满厅堂。
“阿弥陀佛!”
佛号声似在远方,但人却已经站在酒楼之上。
一个僧人,一个身材修长的僧人,即使是那件宽大的僧袍似乎也遮盖不住他的那曼妙如女子般的身段。
刮得极干净的光头上抹着香气扑鼻的精油,九个戒疤闪闪发光,五官眉目精致到了极点,如玉石般光滑温润的左掌打稽首立于胸前,右手垂于体侧,被宽大的袍袖所遮住。
他的笑容带着羞怯,他的眼神有些朦胧,在灯光下居然透出了几分妖艳的感觉。
龙天放和亢吉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身体虽然丝毫未动,但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哀求的味道。
战二十四端着手里的大海碗,斜着眼瞥了那僧人一眼,嘴角边露出不屑的笑容。
“你就是枯和尚?”
“正是贫僧,战施主有礼了。”枯和尚的声音绵软,动作和缓,丝毫也不像是那个在一夜之间连取九百九十九颗人心的变态杀人狂。
“这两个人我保了,你有没有问题?”
“既然战施主有意,贫僧自当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倒是不用,”战二十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漫不经心的又倒了一碗:“把右手留下,你就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枯和尚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改变,就好像听到的是一个合理的不能再合理的请求:“这个自然,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佛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何况我辈?”
枯和尚抬起右臂,宽大的袍袖便化作了一片云,一片白云,遮住了眼,遮住了天。
一只丑陋的手在这白云中忽隐忽现,这只手颜色苍白,五指奇长,手掌却极小,上面完全看不到肌肉和血管的痕迹,犹如骨爪,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看起来极其令人毛骨悚然。它的动作飘忽不定,残影重重,弹指间就随着枯和尚闪电般的步伐变换了七个不同的方向。
战二十四静静地坐着,仿佛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感觉,眼看枯和尚的那只怪手就将扣向他的天灵,他却依然盯着手里那个盛满了劣酒的大海碗。
突然之间,一丝古怪的微笑闪动在战二十四的嘴边,他那硕大的手掌无声无息的向着另外一个方向挥了出去,手上闪烁着金属味道的紫色光芒。
“砰!”
一声闷响,战二十四的掌刀和枯和尚原本在胸前而立的左掌像两把利刃般碰到了一起,像是一把巨斧砍到了一棵古树上,枯和尚此时的左掌已经变得比他的右手还要可怕,就像一节枯朽的松树,布满了节瘤和条纹。
右手是虚招,左手才是杀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娘娘腔的表情竟然能变得如此狰狞,从枯和尚的口中传出一声仿佛野兽般的血腥低吼,他的左手化掌为爪,五指瞬间化为五道耀眼的流火,转眼将战二十四的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战二十四以金克木,但须知木能生火,而火则能克金。
就在枯和尚以为自己已经反败为胜了的那一刹那,一只巨大的拳头竟然破火而出,从枯和尚的两只手中间穿了过去,重重的打在了他的心口。衣冠楚楚的高僧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鲜血从他的嘴里如泉涌般的喷出,在厚而结实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条很宽很长的血迹。
战二十四****着上身,依然坐在桌边,烈火烧光了他的衣服,但却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他冷冷的望着躺在楼梯口的枯和尚,望着他蹬腿,望着他抽搐,望着他咽气。
“按咱们说好的,该给我的按月给我。”战二十四说:“我是个粗人,不会查账,更不会去收什么罚金之类的。”
龙天放和亢吉智明白他的意思,欺骗的代价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战二十四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走了两只苍蝇。他端着大碗,继续那种浓烈的烧刀子一碗一碗的倒进嘴里,桌子上的菜也依然没有动过。
其实原因很简单,不是战二十四不喜欢好酒好菜,而是因为那些酒菜都出自鸿宾楼的厨房,而那些只能在下三滥酒馆里出售的烧刀子,却是他自己在家里酿的。
这,就是一向以嚣张霸道有勇无谋示人的战二十四。
(四)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无牙运粮,山君药师,灵首食鹿,踏雪叱石,献果司晨,迎客黑面。
“田斌,今年应该有四十岁了吧,‘十二星相’中排名第七,十五年因策划抢劫中央钱庄的运金车而被通缉至今。”
“已经快十五年了,我还以为你如果不借助资料是想不起他的。”屈殿臣说。
“去你的吧,兔崽子,当年是我一直在跟他们,整整跟了三年,那时候你还是个刚进内安厅的小牛犊子。”闫让挥了一下手。
“是啊,那时候你是内安厅刑捕司的中路总捕,”屈殿臣说:“但现在,你是厅长了,所以这活儿轮不到你了。说给我听听吧,说点儿资料里没有的。”
闫让用双手使劲儿在脸上摩擦了两下,仿佛是让自己清醒一些:“资料上那些关于案犯背景的记录都是放屁。”
屈殿臣做了一个“我料到了”的表情。
“他们都是世家子弟,这事儿被上面的人盖住了。”闫让紧紧地盯着屈殿臣的眼睛:“但那么强大的力量,只能是先天带来的,绝对不是平民所能拥有的。”
“所以他们尽管只有十二个人,却还能和‘幽冥’对抗这么久。”
“是的,‘十二星相’从出现之日开始,就似乎是专门为了要和‘幽冥’作对的,而你和我都清楚,‘幽冥’是个多么可怕的组织,要和他们对抗,只有力量是不够的,还需要钱,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所以他们要去抢劫运金车?”
“应该是这样。”
“如果这么听起来,他们倒像是好人,只不过是有些漠视法纪。”屈殿臣一手托着腮:“说句犯忌讳的话,几十年了,内安系统一直拿‘幽冥’没什么办法,我如果不是内安员,我也会很不满意。”
“也许吧,这的确是我们的耻辱。”闫让皱着眉头:“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这不过是黑道上常见的一场狗咬狗罢了。”
“可你刚才说了,‘十二星相’都是世家子弟,他们需要混黑道?”
“也许是空虚,也许是无聊,谁知道呢?”闫让回答:“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国家,给你们这样出身的人留的空间并不多,你很幸运,小子。”
(五)
你是谁?
我是孔雀。
你明明长得像只乌鸦,为什么要叫孔雀?
因为孔雀会开屏,乌鸦不会。
鸿宾楼,
二楼大厅,
窗户是开着的,入春已久,所以风并不冷,
战二十四依然坐在桌边,脸上已经没有了嚣张和霸道,取而代之的是呆滞和麻木。
“我们每个人都欠着债,你,我,他,我们所有人,都欠着债。所以总有一天,我们都得还债,你猜,今天是不是你还债的日子?”说话的人就是孔雀,声音就像是在用不锈钢勺子刮玻璃黑板。
他穿着一件帝国边防军冬天经常穿的灰黑色大氅,肮脏而又陈旧,而且已经过季了。
他身高其实已经超出常人了,但因为佝偻着背所以看起来矮了一截,况且战二十四的身材实在太过庞大,所以显得他有些瘦小。尽管只是站着,但依然能看出这是个瘸的很严重的跛子。
他那双眯成缝的眼睛散发着如钢钩般的光芒,鹰钩鼻子,比马还要长的脸,锥子一般的下巴。他很瘦,几乎没有什么肉,但皮肤却很松弛,而且苍白的如同透明一般,双手、脸上和脖子上都满是褶子,简直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
他冲着战二十四微笑,那一口的焦黄色的大板牙让人看起来着实有些恶心。
“我知道你是谁。”战二十四表情很木然。
“你知道?”
“是的,你是孔雀,当今开价最高的杀手。”
“我确定了,”孔雀依旧在微笑:“今天是你还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