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分,正是用餐人多之时,酩鼎轩更不例外。卓群二人两人进门,店小二只为二人在二楼大厅靠窗处寻得一座位。那男装女子不喜人多吵杂,颇为犹豫,后来见卓群已经急不可耐坐下,只能与之就座。
小二伺候那女子点完菜,卓群又叫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卓群生性十分好酒,可自从来到明末,除了在苏州城的酒家美美大醉几次之外,再没喝过什么好酒,此时早已心痒难耐。此时难道有人请客,他当然要大喝一通。小二把酒上来,卓群要来一个大碗,倒满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而后又喝了两大碗,见对面那女子双眉紧蹙,大刺刺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贱名恐污尊耳,不提也罢。”那女子转过头,放下折扇,低头不语。
卓群一耸肩,“不说就不说。”
菜肴很快便齐,卓群不顾形象放开手脚大吃一通,那男装女子只零星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遥望窗外。
大厅里五色人物齐聚,有人讲东北边关女真人犯境之事,有人说流寇猖獗四处抢掠之举,还有人闲谈秦淮河畔的风月秘事,高谈阔论不一而论。附近一桌坐着几个秀才,他们的谈吐倒还文雅些,讲的是‘云间三子’之一陈子龙的新作《紫玉哥》,当中一人背出其文,“红脂染霜襞秋波,吴山惨黛覆双蛾。玉肌半蚀土花碧,香魂不死红女萝。逢君华姿倾妾意,没命黄垆诚所志。双环脱指赠君心,墓门血碧杜鹃泪。……”
便在这时,卓群忽见对面那女子双眼一红,几欲垂泪。卓群心道:“刚才她还好好的,忽然便要哭了,定是那秀才吟的诗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哎,当小三也不容易,而且还是这么好看的小三,我且逗她笑一笑。”
卓群放下碗筷,正正身子,说道:“姑娘,看你似乎不大高兴,瞧我给你变个戏法。”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看卓群能耍什么花样。只见卓群右手一伸,那女子左手边的折扇便‘嗖’地一下,飞到他的手里。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那女子一番惊讶的表情,卓群得意非常,打开折扇左右大摇,“哈哈哈,天机不可泄露。”而后又戏言道:“嗯,人美,扇也香。这……”
便在这时,卓群忽然见到那扇面上画的是一座青山,旁边还有题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卓群心下一动,又仔细瞧瞧对面那男装女子,只见她眉如泼墨,目似星辰,丹唇皓齿,延劲绣项,白皙皮肤吹弹可破,既有姑射仙子之清扬,又有河洛女神之秀美,斯美至极矣。
卓群再也按捺不住,傻傻问道:“姑娘可是柳,柳,柳……”
只见那女子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微微点头。
卓群一惊,顿时血气上涌,一股热血自鼻中喷出,“天哪!方才被我袭胸的人,竟然是,柳!如!是!我,我,此生,无憾矣……”
原来那男装女子,便是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她自流落风尘之后,凭借其出色才艺,征服无数金陵名士,芳名远扬,后来偶然间结识‘云间三子’之一的陈子龙。不想陈子龙才华横溢名士风流,柳如是深陷其中不得自拔,于是两人开始热恋,款款深情,如胶似漆。可惜天不作美,后来那陈子龙发妻知晓此事,带人闯上门来,大闹一番。柳如是性情刚烈,不堪受此大辱,于是毅然与陈子龙断交。但人虽两隔,情却难断,每每想起陈子龙,柳如是便柔肠百断,凄苦难言。这****心情不好,于是换男装上街走走,想借此散散心。路上不知不觉的又想起陈子龙,心有戚戚,而后遇险幸被卓群所救。
柳如是见卓群脸上阴沉不定,而后又溢出一股鼻血来,心下鄙视,‘有一个猪哥’,冷冷说道:“公子,你留鼻血了。”
“没,没事,最近火气大,刚才又吃的太油腻了,血流出了就好了。你有手帕么,借我一用?”
柳如是掏出一条绣着莲花的白手帕递给卓群,他接过手帕,按住鼻子,顿感芳香扑鼻,血却留得更多了,好好的一条手帕生生被被糟蹋了。
便在这时,忽闻楼下长街一阵吵闹。为了掩饰尴尬,卓群故作好奇道:“哎,下面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转身向窗外望去。
出于好奇,柳如是也探头向窗外望去,见街上一群人簇拥着一架豪华骄辇缓缓前行。而后街上又有另一簇人徐徐赶来,为首的那个中年人三缕胡须,面色和蔼,身穿一袭常服,柳如是一眼便认出这人乃是应天府尹鲁史,心下奇怪,“鲁大人素来不喜张扬,怎地今日却来此闹市。”
只见那鲁史远远下马,打个唱诺而后高声说道:“郡主大驾光临,鲁某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片刻之后,只听那骄辇传出一个清甜的声音道:“鲁伯伯无需多礼,瑛儿女子之身,不敢抛头露面,无法下车还礼,还望鲁伯伯赎罪。”
鲁史笑道:“无妨,无妨,都不是外人,不必太过拘礼。”
“瑛儿这次前来,一是代爷爷福王向您问好,而是有些私事,还请鲁伯伯帮忙。”
“瑛儿哪里话,你的事,便是鲁伯伯我的事,说什么帮不帮的。此处人多,不是说话之地,还是先随我到府上歇息一下,之后再为你接风洗尘。”
“那便有劳鲁伯伯了。”两簇人一齐动身前行。
楼上的卓群淡然道:“我还道是哪位郡主,原来是福王的孙女。”卓群多少知道一些,明朝的朱姓王爷面上风光,但实际上没有半点自由,要是再不懂的营生,那便还不如一般的朝中大臣。这福王地位虽比其他王爷高出许多,但也只是能够保证自己衣食无忧,手中没有半点实权。
如此这般,盖因大明自燕王夺权伊始,对同姓王限制十分严厉苛刻,只可以令其在自己的封地出没,基本没有人身自由,而且不得结交朝中大臣,日常俸禄也有限。但是这福王非同一般,他乃是万历皇帝的爱子,数次差点成为太子。其母郑贵妃深得万历皇帝宠幸,因此结交了许多权臣,这鲁史便是其中之一。金陵远离朝廷政治中心,这次又仅是福王孙女因私事而来,鲁史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故身穿常服远远迎之。
便在这时,那骄辇的窗帘忽然拉开,露出一张俏脸四下观望,仅仅片刻功夫又被窗帘严严遮起。
只那一瞬,郡主娴静灵慧之姿、闭月羞花之貌,恰好被楼上的卓群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暗自赞叹其美貌。不过卓群总觉得那郡主美则美矣,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回过头来,见柳如是朱唇轻启,抿茶不语,虽是一袭男装,但气质优雅,比那郡主还要胜过三分。卓群恍然大悟:“对了,二人容貌不分上下,但那郡主比柳如是少的,便是这股文雅洒脱之神韵。”
卓群正痴痴地看着柳如是,忽听对面的柳如是说道:“公子已经吃够了吧,咱们这边走吧。”
卓群拍拍肚皮,歪着头,意犹未尽,“吃是吃够了,只是还没看够。”
“无赖!”柳如是气冲冲的转身离去。
“哎,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卓群紧忙追了上去。
出了酩鼎轩,柳如是前行数十步,见卓群仍自紧追不舍,怒冲冲问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卓群挠挠脑袋,“我没地方住。”
“你有没有地方住,不关我的事。你说过,只请你吃饱便算报恩了,再无其它要求。”
卓群卖萌道:“我是这么说的,但这次不算报恩,全当我求你。”
“恕在下无能为力,还请公子自便。”
卓群无赖道:“别的呀,这南京城我只认识你一个人,你要再不帮我,我便就要露宿街头了。”
便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道:“如是,原来你在这!”
卓群转头望去,见来者是一位书生打扮的翩翩公子,其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竟还是一个十分少见的美男子,如果换成女装,定然比女人还女人。
柳如是只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听那书生又道:“我去闲月阁寻你,可你身边的丫鬟小蝶说你不在,我问他你去哪了,她说不知,我离开闲月阁闲转,不想在这遇见了你,真是凑巧。”说完,又看看一旁的卓群,表情甚是凝重,“不知这位公子是?”
“你问他自己。”柳如是硬生生说道。
见这两人的架势,卓群不猜便知,这人定是柳如是众多的追求者之一,心下觉得有趣,于是清清嗓子高声说道:“在下卓群。还未请教?”
见柳如是并不待见卓群,那书生面色稍缓,抱拳还礼道:“在下徐子甫。你二人立此长街,可是要去哪?”
卓群见那徐子甫方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下一坏,便想要逗他一逗,笑呵呵的对那徐子甫说道:“是这样,如是姑娘与在下甚是投缘,方才她设宴,我二人在这酩鼎轩把酒言谈,这不,刚从酩鼎轩出来,便遇到了徐公子。”
那徐子甫登时一脸的醋劲,转头酸溜溜的对柳如是道:“酒后不易走动,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柳如是再也不愿同卓群纠缠下去,对那徐子甫说道:“子甫,你先去给他安排个住处。我没事,不用你送。”说完转身便走。
那徐子甫见了,紧忙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递给卓群:“卓公子,这些银子够你找一个十分舒适的客栈休息了,恕不再奉陪。”转身便去追赶柳如是,“如是,我昨日新作了一首诗,来念给你听听如何?……”
看到那徐子甫刻意讨好的模样,卓群摇头一笑,而后掂量掂量手中的银子,自言自语道:“银子可是个好东西,莫要辜负。”说完,牵着马又去四处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