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乐庄园”的那些村民没有消失,他们据说被移民了,连同那里的景象一起从原有的地点消失了。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那个“楚乐庄园”存在了几百年,或许几千年,然而,这样冗长的历史瞬间就被抹掉了。唐娴知道“楚乐庄园”是怎样消失的,那些人哪儿去了她却并没有注意到,至少对她来说是个猜不透的谜团。她一直认为是胡福给他们找了出路走掉了。既然这样,可以问问胡福,胡福就在她的眼前,这可是真正的胡福,虽然这个胡福也不完全符合原有的特征,但时隔那么多年除了大概的形象许多细节都忘掉了,也只有认为这是胡福,不可能是博旺市的那个骗子,他赶着马车呢,邋邋遢遢的样子。她这样思索。
“你知道‘楚乐庄园’的人最后到哪儿去了,是不是被你带走了?”唐娴冒失地问。
胡福并没有大惊小怪的,冷冷地表示:“他们是你的邻居,你应该知道,那是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除非他们有谁死了要通知我为他们做点什么。”
唐娴被塞了回去不再提问。
干燥的空气使她们感到相当的不舒服,口腔与鼻孔都干裂得要冒血,厄休拉下意识地打开桶盖,“怎们没有水?唐娴,水哪儿去了?”
唐娴探过头来也惊奇地发现这一状况,抬头看着胡福没有吱声。胡福依然端坐在那里,车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使者,我们需要水。”厄休拉问。
这时,唐娴更加希望能够从前面的绿壁中得到解释,这是唯一可以缓解干燥的方法。她也让厄休拉盯住那里。不久一团团雾障在前方升起,故乡也随之变淡湮进浓雾里。“怎么回事,故乡要消失了。”唐娴紧紧地抓住厄休拉。
她们发现,一团浓云已将炽烈的太阳掩盖住,黑乎乎的乌云被太阳勾勒得相当精彩,云彩的中间由于光照的缘故现出不同的层次,不同色度,最薄的地方有些混沌的耀眼,周边却被金色明快的光线画出来,这样的位置使一片无足轻重的烟云立刻精彩而玄妙,马车已经走了很久但两个女客人依然盯着天空中的奇景。唐娴觉得世界如此不可捉摸,以她的经验,离奇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这使她有点分不过神来,她一定不要错过对故乡位置的定位,就在她从那片离奇的云朵上转移开继续搜寻她熟悉的那个绿壁,浓重的水雾扑面而来,天空也黯淡下来,小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唐娴没有再看到绿屏,她转向厄休拉试图交换意见,厄休拉看出了她的心思:“当然,下雨了,故乡就湮到雨后面去了,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到雨水啦?”
唐娴才想起来,惊呼:“对呀!我们一直没有见到过下雨,自从‘楚乐庄园’消失后就没有再下过雨。让我们好好地享受一下吧!”
厄休拉愉快地看着唐娴表现出少有的天真。她们从席棚里露出头任凭雨水从上面浇下来,干燥的痛苦一扫而光。
胡福扭过了头咧开嘴巴,露出两道白牙微笑着,唐娴看到胡福也愉快地感受到雨水的沐浴由衷地赞许:“你不愧是使者,这里的雨水是你祈讨来的吗?”
胡福摇摇头。
“尽管不是你祈讨的,有你在也给我们带来吉祥的预兆。”唐娴表示。
“还会有你一直想知道的景象出现,你只管寻找吧。”胡福表示。
“是吗!”唐娴更加惊奇。于是仔细留意周围要发生的故事。
的确如此,她看到旁边的雨雾中虚乎乎地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好像到过那里。”她想。
当影子清晰起来,她才明白这是她熟悉的家:一道环河的白墙下面是那口由青砖划出的长方形的小门,里面显然还有一道扇壁,外面是那座熟悉的石板桥,河水映着白墙和顶端的青色雕花砖饰,墙后的梧桐枝叶从墙头上垂落下来,青门的里面伸出几只丁香花,雨雾中传来阵阵馨香……
太冲动了,唐娴甚至没有和同行的旅伴打招呼就跳下了车,向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对厄休拉说:“等一会儿,我回家看看就回来。”
厄休拉被她的举动搞懵了,她不解地表示:“家在哪儿?”
显然厄休拉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什么消失了的景象。她要下车抓住她,胡福止住了她:“让她去吧,她一定发现了她想去的地方,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愿望要实现?”
厄休拉坐回了原处,思考了一下:“她还能回到我们的车上吗?”
“应该没有问题,她还没有回到故乡,就像你也没有回到故乡那样,无论怎样最后都要回到故乡去。”胡福表示。马车在雨中继续向前,她再也没有从眼前的朦胧中寻找到唐娴的影子。
人儿都在恍惚之间消退了,空荡中能听到嚓嚓的脚步声,她蹑手蹑脚地踏上了那座既陌生又熟悉的石桥,向下发现自己的影子,水中的她现出青春的本色。我一定不老,虽然那个世界已经老了,我遇到的人们也早就消失了,可是我却会永远伴随着少年的梦想。那不是安琪儿吗?她思考着看到前面门边的女孩儿。
“安琪儿。”唐娴小声地呼唤,生怕吓跑了她。小女孩没有应答,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唐娴走近门前想扑上去抓住女儿,却被她嘘住了,她收回了伸出去的手,愣在那里,等着她解释。
“你是谁?从哪儿来?”女孩问。
唐娴感到震惊,“难道女儿忘记了自己?”
“我是你的母亲!”她动情的表示。
女孩儿很镇静地说:“我母亲许多年前就走了,跟着一个叫胡福的使者走了,她可能回来吗?”
唐娴被问得很困惑,她不知道自己的确切位置在哪儿。到底是从胡福那里来还是接受眼前的现实,搞得自己不相信自己是否实实在在的存在一个地方。女孩儿看到了她的茫然进一步开导道:“你相信梦境吗?有时候世界就会走到梦境中去。”
唐娴问:“你是说我们母子是在梦中相见?”
“不,我是说现在的真实仅仅是一场梦。”女孩儿纠正她的感觉。“反正我记得母亲去寻找那个带人寻找未来的胡福去了。既然这样,你要是我的母亲怎么会回来呢?那里不是归宿吗?大家都在追寻胡福的脚印。你是知道的,如果你曾经在这里呆过,你知道,在这里活着一定受过煎熬,活得很痛苦最后还能找到胡福的脚印,活得快乐就永远找不到胡福,可能是一种惩罚。你得到了哪一个?”
“我——”唐娴不知怎样回答。她要是说自己从胡福那里来,这可信吗,尤其对自己的女儿,这会让她担忧我是那样不幸。如果我说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她怎样消除这种陌生感。她想。
无可奈何,唐娴蹲在地上哭了,她抽泣起来。女孩无法忍受一个自称是自己母亲的人在自己的面前哭泣。她劝道:“别哭了,让这里的人听见他们会仇恨的。”
唐娴停止了抽泣,“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你会认识这里的人,告诉你,他们的眼睛都瞎了,身上长着大大小小的疙瘩,但他们的耳朵非常灵。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就会找到你,然后把你掐死,丢到河里去。”女孩儿小声地向唐娴解释道。
唐娴吓得有些胆颤:“为什么会这样仇恨我?”
女孩将声音压得更低,凑近她的耳边告诉她:“你是一个没有病变的人,只有你一个,她们嫉妒你,除非你能够使他们见到胡福,因为他们现在才想起了胡福能够救他们。”
“这里不是除了我还有你吗?”唐娴问。
“不,只有你闯到这个与事实无关的世界来,我与他们不是一个时代,当然他们能够嗅到和听到我的气息、我的哭诉与歌声。他们发誓要找到我并杀死我,我听到这样的嘶叫。”唐娴心痛地试图抱住女孩儿,女孩儿躲开了。
“别这样想,如果你是母亲我们就看着对方,一旦我们的身体能够接触,他们也就能够抓到我,一旦我被他们掐死你或许永远也看不到我的影子了。”女孩儿解释着。
明明自己的女儿就在身边却不能表达母女失而复得的亲情使唐娴无比痛苦,她只好克制自己的情绪。
唐娴坐在了丁香树下面的一块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为了爱不能触摸自己的骨肉唐娴也只有接受了,但自己经过的毕竟也是事实,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安琪儿死在“楚乐庄园”的“玄林”里,后来不是都埋在博旺市运来的垃圾下面,再后来不是又在垃圾上打了桩……
“我不是在家里吗?”她想。
唐娴轻轻地摇着头,无法解开她的困惑。安琪儿也在一旁仔细地看着她,希望从她的脸上找到久违的幸福岁月。然而,幸福是可以复制的吗?她怀疑。
“为什么那么认真地看着我?”唐娴问。
安琪儿笑了一下,甜甜的样子,唐娴将眉心耸起来。两手摊开并微微地颤抖着。
安琪儿低下了头哭了:“妈妈,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哪儿有母亲忘记自己的孩子的。”唐娴声音高昂起来。
安琪儿嘟囔着:“你走了那么长的时间,都老了,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
“我,我一直在寻找。”唐娴表示。
“寻找什么?”安琪儿问。
“寻找,世界上最属我苦呀!”唐娴一时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矛盾。她抹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泪珠:“很早你的爷爷就走了,你奶奶不久就找他去了,你的父亲……”她顿了一下继续回忆:“他从来没有见过你,我也只是和他相处一个月的时光,他就走了,说是为了我们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可是我不得不寻找他,一直也没有他的音信,本来你留在家里是安全的,因为“楚乐庄园”的风水总是顺良的,可是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使人们迷失了方向。这些,只有那个胡福使者知道,我又去寻找胡福使者,在外面连胡福都可以仿冒,我也不知道胡福哪儿去了,原来那么简单的事现在都要用心去辨认,尽管这样还可能上当。”
安琪儿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
“你最终找到胡福了吗?他给你那些人的最后结果了吗?究竟我的爷爷、奶奶到了哪里?我的父亲又到了哪里?”安琪儿继续问。
“他们跟着胡福走了,到胡福那儿去了。可是,我没有见到他们,我只是猜想,不过……”她回答。
她又困惑了,她回想了一下还是不要全部说出自己糟糕的经历,自己也不相信那些是事实。她简单地表示:“这次见到的胡福决不会假。”
野兽的嚎叫声从石桥的外面传过来。母女两个打断了回忆,警觉地看着声音的方向。
有几个衣衫褴楼的女人从石桥的边上路过,她们的脸色呈现出黑红铜色,为首的那位披头散发手持木棒,嘴里不住地大声叫骂,后面跟着的女人也乱哄哄地叫骂着,当然,在唐娴的位置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那个影子却被她一下子抓住了,领头的黑红脸膛的女人分明是熊姐,从她不时地转过来的脸上能够确认她,只是眼睛里只有眼白没有了眼球,样子挺吓人。
唐娴站起来,企图赶过去。
安琪儿告诉她不要接近她们:“多少年了,她们一直吵闹着要找到胡福,要他还债。”
“为什么?他们要胡福还那些债。是大家把胡福赶走的,应该把胡福请回来,为什么要那样憎恶胡福。这有点说不通。”唐娴表示。
“你没有看到她们疯狂的样子,不要以为她们会像我们这样平静,她们是绝望的。这里也叫‘楚乐庄园’,在我的记忆里,自从我们分手后,我就被安排到了与他们做邻居的地方。至少你现在看到的景象离我们的家也许很遥远。”安琪儿告诉唐娴。
唐娴有些不同意女儿的看法:“这里与我知道的家没有区别,你怎么说离家很遥远呢?虽然,我很奇怪,在我糊里糊涂地失去家园以后能够又一次发现熟悉的家园,尤其是碰到了失去的女儿,这不是很值得庆幸的事吗?我想,这里就是我的家。不是还有熟悉的那些邻居吗?一切都没有变化。”
“你从哪儿来?来试试我们是否有着同样的记忆。就是当你跟着胡福去远处的城市兑现那张汇单时,我就觉得母亲离开了‘楚乐庄园’,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女儿问。
唐娴努力回忆着那个情节,试图跟上女儿的感受,但总是觉得有一段空白。问题就出在这段空白上,她似乎感受到了她们隔着的这段空间。
“我一直寻找,走了很多的路,我不知道究竟找谁,最后我才知道找到原来的那个胡福就会找到我想要找到的一切。”她重复着相同的语言。
“但是,我也觉得我们好像不在一个世界里,你与那些像野兽样的老邻居也不在一个世界里,我这样的感觉对吗?可是,这里的家是实实在在的呀!”唐娴又阐明了现在的感受。
安琪儿又微微地笑了,还是那样甜。可是她没有说话。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的笑对于她的母亲,与其说是一种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折磨,这种苦涩无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