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到黄公公的身影，子晴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迎上。她转身回到后院，小屋中的四个女子再度下拜，泪流不止。
“众位娘娘快请起！这样太折杀我了！”
又来一遍？！没有了先前的慌乱，子晴眼中满是真挚同情。无论她们此刻是人老珠黄华发丛生，还是目光呆滞疯疯癫癫，曾经都是像自己一样的妙龄少女，容色倾城，怀揣梦想。所以这件事她乐于相助，也尽心竭力。
音信传出，暮梏冷冷一笑。他原本建议子晴用控心术封住她们的嘴，不过这样似乎更有效更方便也更安全。除了因“病”暴毙的宫女茉莉，他们兵不血刃李代桃僵，完成了冷宫贱婢的华丽逆袭。
果然，黄公公亲自打听了半宿，枫香院上下众口一词，除了称赞之语略有不同，黄公公几乎就是将“茉莉”的简历反复听了十几遍。齐寰隐在屋檐，一会儿看看兢兢业业的黄公公，一会儿又看看兴奋到睡不着的子晴。
极星偏转，更漏滴残。黄公公终于回去歇息，枫香院重归寂静。齐寰一跃而下只说了“一切顺利”，就嘱咐子晴快些安寝。子晴眉心一蹙，抓住他连珠炮似的问东问西。
齐寰往榻上一坐双手一摊，苦笑着说：“所有人都说了一遍茉莉的经历：沅水人士，渔家长女，因家贫被迫入宫，时年七岁；先在永巷作粗使宫女，五年后分到蒹葭宫；秦妃忤逆赐死，蒹葭宫上下都受牵连，她被贬去桑榆台侍奉穆太妃；四年后穆太妃薨逝，她就分到了枫香院，时下刚满三年。”
子晴“噗嗤”一笑，掩面坐在了床沿。连齐寰这榆木脑袋都倒背如流，可见那些宫嫔宫女说得丝毫不差。
“还有，那个人查过了，”说到暮梏的时候齐寰浓眉一紧，舔舔嘴唇望向烛火：“茉莉姑娘的父母四年前先后染病过逝，七个兄弟姐妹卖的卖死的死，只有一个寄养在堂叔家的弟弟还有下落，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傻小子。而且茉莉姑娘入宫的时候他才一岁，根本记不清这个姐姐的样貌。其他亲属星散各地，就算有人去问也无妨，他们见过的只有小时候的茉莉姑娘。”
“那宫里呢？”子晴本来也不担心外面。
“宫里人虽多，但那个人都用银子摆平了，所以也无须担心！”齐寰嘲讽的语气和白眼让子晴很不舒服。她立起身来背对着他，冷冷说了句“我要睡了”。齐寰尴尬点头，闪身离开。
窗外的白光逐渐清晰，子晴痴痴盯着红日将出的地方。今夜过得真快，明晚若有机会一定要溜出去见他一面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呢？她烦躁地拍拍绯红面颊。若隐若现的梨涡与似蹙非蹙的罥眉映在镜中，那般娇俏动人顾盼生姿。
不知怎的，紫玉忽然感到心脏一阵抽搐。水镜一晃，影像消失，他颓然兀坐，长叹口气自语道：“怎么可能是她呢？我又瞎想了……”
芹芝出外采药了。这次好像走得更远，也要走得更久，紫玉守着偌大一座冥府，感到无比寂寞和凄凉。
月神的伤勉强稳住，却无论如何不会痊愈。在他的坚持下暮梏不情愿地屈服，于是月神被披云“救”了出来、送入冥府。她当然不知道芹芝就在隔壁，若是知道，只怕一墙之隔却不能相见的苦楚也要将她折磨得形神憔悴了。怪不得芹芝宁愿躲远一点，免得抑制不住冲过去见她触发死咒。
芹芝的心思紫玉全能猜透，可月神的隐瞒和迟疑他却百思不解。为什么收一个妖异之类为徒？又怎会被她打伤后还不怨不怒一心维护？月神的答案看似无懈可击，不过越是心高气傲她就越不可能如此坦白。堂堂正神直言为懵懂小徒所伤，又遭叵测凡人拘禁，刻意平视的目光反倒露了破绽。
心还是隐隐作痛，头也嗡嗡作响，紫玉握起酒壶昂首灌尽，展身倒在榻上。至此他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缓，只是眉心星印正中已然留下了深深的沟痕，再难平复……
上元佳节，楚宫处处张灯结彩、火烛通明。然而最热闹的却不是修葺一新布置华美的凤仪宫，而是闲置良久陈设依旧的飘摇台。
月宫仙子一般，素衣胜雪的婀娜女子翩然起舞，和着缠绵柔婉的笛音，时而擎臂飞举，时而纤腰摆动，时而回眸莞尔，时而纵跃展袖。她轻灵的身姿落在楚王痴情的醉眼中，如一道汩汩流淌的春泉，浸润并温暖他寂寞到蒙尘的回忆。
“你是谁？！”笛声方住，余音犹在，楚王推席而起，踉跄着拨开层层纱帘，闯到她的面前。
“陛下！”黄升伸出双手，并非阻拦而是扶住了他。
“这是枫香院侍女茉莉！”他枯瘦的指尖微微加力，恰到好处地令楚王稳定心神。
“茉莉？茉莉……”楚王念叨了两遍，忽然指着温顺跪地的女子向黄公公侧头低语：“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你是越来越大胆了！”黄公公憨厚地笑着点头，楚王眉峰一皱假意训斥。
偏殿的红烛早已备好，周遭的侍从也机敏退下。黄公公掩上屋门，侧耳屏息倾听。他听到了不紧不慢的悦耳女音，也听到了浑厚硬朗的威仪男声，还有最要紧的片刻缄默与爽朗大笑。
“好喽！好喽！”双拳一碰当是击掌庆贺，黄公公不住点头转身离开。在绕过拐角、光线骤变的一瞬，他忽然感到眼前发暗、金星乱迸，不由得张手扶住栏杆。
夜深了，该歇了。明月皎洁，足可印证。这一切的安排、一切的谋划、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次日，楚王直接携着子晴的手步入王后凤仪宫，当着前来晨省的一众妃嫔亲口降旨，封子晴为四品婕妤。王后刚叫了声“陛下”就被他伸手制止。
龙抬头日，子晴晋位俪嫔。寒食方过，她已升作贵妃。蝉鸣刚起、未至端午，宫中流言四溢，谣传后位不稳、将生变故，连几位尚书都按捺不住上书试探了。
他们着急是有原因的：礼部尚书是王后堂兄，王后失宠他当然急得上蹿下跳；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同门同年，两家也联络有亲，自是并肩作战；王后虽然平庸无才，到底也是楚王发妻，在宫中颇有势力，一封密信告知兵部尚书贵妃干政、撺掇出兵，陈大人登时跳了脚，拉上耿直不阿的刑部尚书直接请求面圣；吏部、户部二位尚书暂时还在观望，但言语间已透出不满与不安。
其实他们不知，那个被明嘲暗讽指为祸水的神秘女子，内心比他们还要忐忑还要恐惧。以至于面对齐寰愤愤不平的严厉质问，她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失控哭着跑出了寝宫。
“师妹！晴儿……”齐寰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于夜色，痛苦地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他不想她难过，如果暴虐是她的真颜、阴谋是她的心声、无情是她的本性，那他或许不会拦阻，至多带着遗憾的祝福伤心远走，放她肆意享受生灵涂炭的复仇。可他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暮梏那样的人！所以必须说破，哪怕惹她不快再挨上几掌、断胳膊断腿，只要能让她不这么糊涂纠结就是值得！
他的话确实触到了她的心，也证实了本就越来越明晰的疑惑。暮梏是该恨的，灭族之恨、全城之殇，血债应该血偿！哪怕杀光这满殿君臣都不为过！她从没杀过人，但这些人若是恶贯满盈与妖魔无异，她相信自己就算不为了他也下得去手！可在问到他时，他却轻言制止了。
“就这样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们！”音信细微飘渺，但想到他残酷冷静又毫不介意的神态，子晴不寒而栗。
随着时间的推移、计划的展开，她发觉暮梏要做的好像远不止复仇那么简单。他要颠覆整个楚国，还要借楚兵灭掉翻脸无情的故国大汉，这是要两个泱泱大国为一族贵胄、一城百姓陪葬！是大错特错！
“亲爱的，谢谢你！你做的很好！”魔音入耳，神魂驰荡，她张了张口，立即被他温柔又炽烈的唇覆上。几番要说，又几番咽下。难得相聚的甜蜜令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涣然冰释，理智再度休眠，感性驱动的海誓山盟足可洗脑。
真的，师兄是对的！水面浮现的已经不再是烂漫无邪、纯洁无暇的微笑了。她抚着细腻的面颊、看着摇晃的珠翠，忽然疯了似的拔下所有饰品、洗净面上脂粉。这次呢？也不对了！的确长大了，有了成年女子的韵味，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可这越来越自然的媚笑令自己都觉得恶心！
对！就是恶心！这些日子困扰她的就是这个感觉！她面对楚王是恶心，齐寰面对她也是，还有暮梏，其实他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厌恶！
“你知道的，我和楚王从无苟且！被临幸的不过是幻化成我模样的草木！”
“师妹你太不懂男人了！若他真的爱你，绝不会将你送入他人怀抱！更无法接受你肉体或者心灵的背叛！不管那是真的还是臆想！”
“啊！！！”她的心痛得仿佛撕裂，热血上涌，一纵跃入清澈荷塘……
醒来，是在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寝宫，不过立在床前的却是不可思议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你真是胡闹！”他轻轻扶起她，将茶杯递到她唇边。她饮了两口，喉间一紧呛住了，连连咳嗽。他长叹着为她抚背，不过子晴偷偷一觑，却觉得那俊朗的眉目间传出了鄙夷的神情，挺直的背颈也显得那么高傲与疏离。
“哭什么？”语气还是尽量柔和，却招来了更多泪水。
“暮大哥，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是不是……不爱我了……”终于问出口，而且跳过了纠结许久的是非对错，直刺主题。
暮梏愣了一下，伸出的左臂刚要绕上她肩头，忽然潇洒落下，连支撑她重心的胸膛都撤开了。背影，或许瘦削高挑的背影才是最为恰切的回答。
子晴嘤嘤地哭起来，那高大的背影岿然不动，除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本以为暮梏还会假意安抚，却不想他如此绝情如此冷酷，连骗都懒得骗了。那一刻她终于想起了月神的话，也想起更久之前年幼之时“仙女阿姨”说过的“情发于心，事过无悔。当断则断，莫要沉溺”，于是将颤抖的双手交叠在胸口紧紧按住。
“感觉到了吗？”
长夜无声，光阴倏回。静谧的笑容近在眼前。
“嗯，扑棱扑棱的！”惊喜又甜美的微笑映在“仙女阿姨”清澈的眼眸中，荡起层层柔波。
“小傻瓜，那是你方才跑得太猛了！”素雪伸手刮在她稚嫩的鼻梁。
“现在呢？”
“现在慢了，咚、咚、咚……”她静下心来数着自己的心跳，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和与神圣。
“孩子，这是上天赐予你最大的财富。就算今后你遇到再大的挫折，也不要灰心更不要放弃。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赎不清的罪。能困住你的只有自己，能拯救你的也只有自己……”掌心温润，覆在头顶。子晴仰起头静静听着，颖慧的双眸光芒流转。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可这样做很舒服！而且能让我觉得您永远陪着我、看着我……”
“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泪住了，气舒了，心跳缓和，明眸重启已恢复了勇敢与理智。
“既然如此，”她伸手抹净面上泪痕，“你我就此别过！”
“等等！”擦肩而过的瞬间，暮梏准确抓住她的手腕。她秀眉一蹙，眼中掠过一丝惊喜。
“你不能走！”
是挽留吗？还是舍不得的！
“你还有未完成的任务！”
柔光熄灭，恨意灼燃。子晴盯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以及深邃如凝的眼眸，昂首怒道：“我不会再助纣为虐！”她甩了一下，吃惊地发现甩不开暮梏的手，又加了力道仍然不行。
“你？”四目相交，一个冷若冰霜，一个错愕不已。
“听着！”暮梏狠狠一掷，将她摔在冰冷地面，“乖乖听话别耍心眼！计划照旧！”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子晴一跃而起，掌心隐现风雷。
“你最好照办，否则月神将有性命之忧！”暮梏毫无惧色，反倒露出阴鸷冷笑。
“什么？！”如雷轰顶，生生偏转的风绸破擦过他的肩头将一路陈设劈散摇碎。寝室震动，星灰四起，子晴颓然跪倒。她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枫湖、石洞、雪径、秃岩……最后定格在月神凌厉的杀气和太阴戟的寒光。真相大白，这次流下的是懊悔的泪，苦涩而浑浊。
“也好，”暮梏懒得解释，眼眸一合一开，又一条妙计涌上心间：“你再去投水，佯装自尽，楚王一来就想办法引到王后身上！听到了没有？！”最后的怒吼将神情呆滞的子晴吓得猛打激灵。她木讷地点头称是，在他得意的嗤笑中低下了头。
“乖孩子，只要你帮我完成大业，我肯定会放你走，还有月神！”她推开他伸出的右手，将怒气发泄到无辜的地板。
“哼！不识抬举！”暮梏瞪着网纹碎裂的砖石，果断起身离去。齐寰快回来了。暗紫荧光一闪，他点了点头。其实也是不得不离去，护心石只有那么一点点灵力，被方才紧紧的抓握和挣脱消耗殆尽。暮梏小心地将它握在掌心，疼惜又惊恐地抚摸刚出现的细碎裂纹。
“等我啊青萝！再坚持一下！”他动情地喃喃自语，披上厚重的夜行袍疾行而去。
漏下三鼓，正是最沉静最黑暗的时刻，却被一声突兀的“扑通”打破了。
“爱妃！”楚王连唤三声，子晴缓开眼帘。
“陛下！”一语未了，泪已滑落。
“你为何要自寻短见？！”楚王的怀抱温暖得令她窒息，出于抗拒而紧紧抓握的双手却被视作情深义重的表达。见她只是哭着摇头，楚王束手无策干着急。忽然醒悟过来，冲近旁的內侍御医挥了挥手。
“你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有什么委屈烦难也说出来！”四下无人，他的语气温和得不像一个即位多年的中年君主。
“陛下，臣妾、臣妾只是觉得自己错了！”子晴抬起泪目，直视他焦灼的双眼。
“何出此言啊？！”
“臣妾不该妄议朝政……”
“你什么时候妄议朝政了？！”楚王一脸惊愕疑惑。
“就是上月陛下在臣妾宫中用膳观舞，问起臣妾从前在汉国的事……”她垂头低语。
黄公公并非等闲之辈，就是因为枫香院、永巷、蒹葭宫、桑榆台的一众宫嫔侍女、內监供述太过雷同他才起了疑心。不过暮梏早有备案，当黄公公深夜来访、迂回盘问时，子晴直接就招了。不过她的假身份从茉莉变成了前贵妃族妹。前贵妃之父是叛臣，先时****，位居汉国边陲高官的他卖国求荣、举家来降，受到楚国先帝厚待。不过面对汉国刺客的威胁，他又见风使舵，答应提供情报伺机归汉。事情败露，先帝算是仁厚，仅仅诛灭全族男子，女子则没入宫廷为婢。所以贵妃的出身是众所周知的尴尬和低微。楚王可以不在乎，却终究无法忽视所有朝臣的谏言立她为后。对这个意外被换出宫、辗转流落汉地还不忘姐姐嘱托、冒死回到楚宫的姑娘，他心中更多了怜悯和敬佩。尤其在黄公公暴病而亡的这段日子，子晴温柔体贴蕙质兰心，令他越来越喜欢也越来越离不开。
“哦，你是说那个啊？”楚王笑起来，宠溺地将她揽入怀中：“你说的是你自己的遭遇，和政事有什么相干？是你多虑了，快别瞎想！”
“可是王后娘娘说得在情在理，臣妾很是受教啊！”她小鸟依人地偎在楚王胸口，用疑惑又诚恳的语气低声嘟囔了一句。
“谁？王后吗？！”楚王的身子颤了一下。这几天他正纳闷为何众臣齐来上书谏阻出兵。明明他在朝上表现得客观冷静，对主战主和双方不偏不倚。
“别听她的……”安慰是不经心的了。子晴唇角一牵，觉得楚王实在愚蠢可怜。
更加愚蠢的王后直到亲眼看着凤印被收、宫门被锁还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神情呆滞地跪坐在原地。受到波及的还有“搬弄口舌”的刘贤妃、孔淑妃、赵婕妤、潘美人。禁足算是轻的，罚俸也是好的，最怕就是像凤仪宫的宫女那样杖责毙命。一时间楚宫内院人心惶惶，死气沉沉。
“师妹，你到底要干什么？！”被蒙在鼓里的齐寰果然百思不解、怒气冲冲。又一道蛮横的指纹印在疼痛未消的手腕，这次她没有挣脱。
“不干什么！”语气再冷，这样回答也是苍白无力。“我本就是这样残忍的人！我要做王后就一定要除了她！”话一出口，气息反倒平顺了，心跳也恢复正常。红着脸的子晴和白了脸的齐寰四目相对，最终是坚定冷酷的目光逼退了错愕痛惜的视线。
齐寰落寞的背影颓然消失。子晴竟笑了。
原来说谎是这般容易又轻松，原来变坏也是如此简单和无谓！月神的失望、齐寰的失望促成了她对自己的绝望。
“仙女阿姨，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