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热起来,更加焦灼的是北境战事与废后拉锯。楚王的嘴角干裂起泡,眼睛也通红深陷。
他不认为出兵讨伐是错。正如万俟将军所言,一味退缩一味求和实在太过窝囊,不给那些有恃无恐的汉贼点厉害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同样,他也不认为废后是错。王后并无才干,现在外戚也人丁凋零指望不上,收了她的凤印反倒卸下她的负担,让她能安安静静参禅修身。她做贵妃、贵妃做王后,楚王觉得挺好,没想到这些个朝臣就是迂腐不化横竖阻拦。
“黄升,快来给朕换了这又沉又厚的袍子!”早朝争辩了足足一个时辰,又是拍案又是怒吼,此刻楚王额上青筋暴跳,掌心麻木胀痛,喉咙更是要冒出火来。盛怒之时他冲口叫喊,在声浪回荡中颓然坐下。
“陛下,今日早膳摆在何处?”小李子肃立良久,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找到个话茬。
“罢了罢了,传些粥菜来!”应允的事迟迟无果,楚王自然不好去见子晴。这话中怒气消退,只剩懊恼烦躁。
“是!”小李子亲去传膳,顺便带走了一众觳觫呆立的內侍。
偌大的宫殿安静下来。楚王双手支颐,一动不动。他的心烦乱不堪,脑海中反复激荡着那个多年前就纠结过的问题。
“为什么雅风?为什么我贵为国君还是无法足愿?!我的要求过分吗?我只想给你最好的一切,让你不受任何委屈和欺凌!”贵妃不在了,黄升不在了,丞相不在了,曾经的君臣一心、四境安宁也不复存在了!眼见得华发渐生、皱纹迭起,自己穷尽半生心力,却落得一无所有。
子晴呢?子晴应该是属于他的。可他清楚知道子晴不是雅风,就算穿着一模一样的华服画着一模一样的妆容跳着一模一样的《桃夭》,她也不是他的那个爱侣。他之所以宠她护她,多半还是爱屋及乌,念着与雅风的情分。现在坚持废后,也并非真的爱子晴爱到极致,而是跟朝臣们较劲、跟自己较劲。
“陛下,臣妾宁死不做王后!”每每在他产生动摇的时候,子晴就恰好说出拒绝的话,那语气那神情和雅风实在太像,勾起了楚王内心深处年轻执拗的回忆。冲动之下的反复许诺让他更加骑虎难下。
战事僵住了,和朝臣的对峙也日趋白热化。不知不觉已有半月不见。子晴识趣地没有烦他,只是日日派人送去各样解暑甜汤和精致糕点,他也不时赏赐珍玩。
“果然那丫头还是心软!关键时刻还得我亲自出手!”暮梏盯着水镜中怅然枯坐的子晴,不禁皱眉摇首。
“这次需要鬼兵相助吗?”紫玉清峻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漫不经心蒙上了遮布。
“不用,这回早有部署!”他抢道,又敏锐地补了句“多谢大人!”
紫玉看都不看他,剑眉一挑,吩咐槐荫送他回楚宫。这一个月暮梏在冥府养伤,可脑子并没闲着。他是有些门道的,紫玉也不甚过问,由着他差遣手下的鬼兵鬼吏。
比起有些小聪明的暮梏,紫玉更担心心思缜密的芹芝。这次芹芝一走半月,樊篱跟到海崖边界就无法继续前行,眼睁睁看他乘桴飘远、消失于浩渺烟波。是为了传说中的天灵圣水吗?潮崖王医典中有载,但从没人找到。芹芝要的不是维持现状,而是彻底根治。精灵之泪或许可以替代天后之目,给月神一颗能爱能恨的心。
“痴念啊!真是痴念!”紫玉自嘲地一笑,剑眉不由得皱起。
冥界的月与人界并无二致,只是人界现在正是盛夏,自然没有冥界那般凉爽。
楚王坦胸露腹翻来覆去,大声吩咐再取些冰来。小李子纳闷地盯着才融了一半的冰块,只得干巴巴应了,一面假意让人去取,一面招来几个小太监将冰扇移得更靠近龙榻。
“不中用不中用!”楚王翻身而起,直接鞠起盆中冰水撩了一脸。
“陛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小李子大惊失色,一边去拉楚王的手臂一边尖叫。
“哎呀怕什么!”楚王瞪了他一眼,又将双手浸入了冰水。
前军大败,消息传回,又点燃了新一轮激辩。主和的文臣们纷纷来了精神,大道理一套一套,说的主战武将一个个像霜打茄子。楚王的面色也十分难堪,一想到接下来的战局陡转不利,他真有点后悔贸然出兵。
冰水一激,他是彻底睡不着了,索性披上寝衣出去走走。宫苑深深,连虫呤蛙鸣静听之下都有回声。
小时候他和哥哥们偶尔溜出来,比谁逮的蛤蟆跳得远,也看谁捉的蟋蟀最厉害。碰到巡夜禁军,长兄就拿出太子的款儿,小大人一般双手一背、下巴一扬、压低声音吩咐那些恭敬跪地的七尺壮汉不许声张。后来禁军再看到他们就视而不见,他们呢也不去理会,擦肩而过之时两拨人都憋着笑,这奇异的景象几乎成了宫中惯例。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父王默许的,否则黄公公根本罩不住……
而今哥哥们不在了,父王也不在了,连当年籍籍无名的禁军小卒都成了万夫莫敌的一品将军,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当了十几年国君。都说“四十不惑”,可他却愈发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陛下,四更了,回吧!”小李子关切地试探。楚王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至少……请您把鞋穿上吧!一会儿走到砖地上该凉了!”
“哦、哦!”楚王低头一看,忽然放声大笑。他还是他,这宫苑也还是昔日模样,不过旁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小李子,你跟我也十几年了吧?”
“回陛下,奴才入宫十八年,一直值守朝皇殿。”
“哦?那我不该叫你‘小李子’!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改叫你名字!”他笑着拍拍这个有些驼背的新任内监总管。
“奴才……奴才都忘了自己本名……”
“罢了罢了,朕赐你名‘福’,希望你多福多寿!”楚王是性情中人。他自觉信口一说,没料到小李子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叩头不已。
“李福啊,你觉得朕是个好君王吗?”他扶起李公公,忽然如此问道。
“是!”李公公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你们这些滑头就会哄朕!”楚王笑着指指他。
“不是哄您!”
“罢了罢了,真也好假也罢,谁管得了身后评说呢?”楚王意味深长地摆摆手,转身走向杳黑回廊。李公公愣了片刻,赶紧小步跑着跟了上去。
他们都没有发现,就在方才驻足谈笑的荷塘影壁后面,一只幽光闪烁的****魅眼将一切尽收眼底。聚少离多,反倒消弭了最初的抵触和厌恶。随着偷偷跟踪暗暗窥探次数的增多,子晴愈发感到楚王并非暴戾薄情、工于心计的权谋帝王,而是重情重义仁慈宽厚的一代明君。今夜更被他的大智若愚和通透释然震撼了。
返回灵犀院的路上,她仔细分析了现在的处境,下决心不躲不逃,既要救出师父又要保护楚王。
子晴正自出神,右前方忽然窜出一个蒙头捂嘴衣衫破败的身影。
“什么人?!”她下意识伸手一挡,那男子就向后飞出,重重撞在坚实的廊柱上失去了意识。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她脆生生打了一下贸然挥出的右手,看到不远处的一队禁军已经闻声走来,立即将结界撑大罩住那男子,一提一跃飞出了宫墙。
间壁是一条夹道,是从前有巫觋院的时候为方便巫觋作法又顾忌男女大防特意留出的小道。如今巫觋院建制废除,这夹道却并未封死,而是专供侍从穿行。只是宵禁之后夹道小门都要锁闭,值夜禁军会在内墙巡防。此时一队禁卫刚刚走过,这夹道便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了。
“喂!醒醒!”子晴边摇边轻声呼唤。男子渐渐苏醒,猛一睁眼看到她竟吓得大叫“饶命”。她赶忙捂他的嘴连连摇头。
有什么事值得吓成这样啊?!连瞳仁都散了……
只是因为好奇,她定定凝视他的眼睛,径直看到了他的记忆。
之后,她也被吓得愣住了。
黑袍怪人?黑袍怪人?还会有谁呢?除了暮梏,世间已经没有可以潜入王宫内院而不被她察觉的法师了,而且也只有他会如此行事,卑鄙而狠绝!
“怎么办?怎么办?!”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思考,很快就有了对策。
经过坐立不安忐忑不已的五日煎熬,子晴逐渐放松下来,在风平浪静的氛围中享受自己的第一次“胜利”。
王后族弟挂帅出征,奇袭汉营,几乎全歼汉军精锐。汉王主动求和,楚王忙着款待汉国使团,心情大好,竟然高兴得解了王后和贤妃禁足。暮梏一下子怒了。不过他至多只能冲到灵犀院责骂几句,毕竟外面的战局不是子晴可以操控的,要怪也怪他自己不中用。
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齐寰的误解了。如暮梏所想,子晴始终没有告诉齐寰真相。虽然她知道师兄一定会原谅自己,但也更明白他会拼了命去救月神。暮梏太强大,无论法力还是心智他们都不是对手。不能让师兄飞蛾扑火做无谓的牺牲!他们必须忍耐必须等待,时机成熟是早晚的事。齐寰性格粗犷忠心诚挚,隐忍这种折磨子晴选择自己忍受,宁愿他蒙在鼓里终日唉声叹气。
然而好景不长。
“娘娘!娘娘快醒醒!”
天刚蒙蒙亮。
楚王总是蹑手蹑脚离开寝殿,不忍将她吵醒。她呢,也识趣地让草木替身赖过卯时再起,从容地赶上晨省、拜过王后,就回到灵犀院等着楚王散朝一起用早膳了。
“嗯?怎么了?”难得昨夜楚王没来,美美睡了一觉的子晴揉着惺忪睡眼模糊问道。
“王后娘娘晕倒了,按规矩各宫娘娘要去探望侍疾。刘贤妃和赵婕妤已经在去凤仪宫的路上,请您快些梳洗更衣吧!”
一阵忙乱,简饰妆容,素衣轻车,仍是稍稍迟了些。凤仪宫看似一切如常,掌侍嬷嬷笑着应承各宫妃嫔,所问所答的也不过是王后病况。
子晴一到,围在嬷嬷旁边的婕妤、美人赶紧让开。她点头致意着快步上前,欠身施了半礼,嬷嬷立即蹲身还礼。不等嬷嬷站直身子,她就启口问道:“昨日晨省时王后娘娘还好好的,怎么今儿突然就病了?”
“劳贵妃娘娘过问!不过是炎天暑热,我们娘娘睡卧不宁气血不调,并无大碍。”嬷嬷的语气坚定沉稳,心中却起了波澜。一步之内、四目相交,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施展读心秘术了。
“娘娘此刻可醒了?臣妾想亲去问候!”
“王后身子倦怠,吃过药又歇下了!”嬷嬷赶紧答言,身子一屈半拦在她面前。
“哦……”子晴退了一步,换上更加亲切温和的笑容:“那就辛苦嬷嬷了。待王后娘娘好些我们再来探望。”我们?哪里来的我们呢?后宫姐妹,要么阿谀谄媚趋炎附势要么一脸嫌弃避之唯恐不及,就如眼前这笑靥如花的赵婕妤和侧身闭目的刘贤妃。
“贵妃娘娘慢走!”嬷嬷拉着悠长的尾音,躬身一拜,眼睛却始终平视前方,好像她是空气一般,尴尬得只剩一缕线条。
不过她无暇顾及旁人的指指点点疏离构陷。步辇摇晃得均匀舒适,心绪逐渐平复。
刚刚知道王后娘娘有了身孕,她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可反复思量,这些日子晨省总能看到王后身边有一个若即若离的小仙相伴。她不知那是什么,不过看上去面容慈祥应是福神一类,所以才放松了警惕,不想竟是民间胎神!
楚王已过四十仍无子嗣,全天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丞相再世时劝过多次,他碍于尊严脸面死活不同意过继孩儿。丞相临终,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他才终于答应了。不过楚王始终不愿面对那几个被选入宫中的堂侄堂弟,倒是王后对他们甚是关照。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楚,是无人敢触的逆鳞。子晴担心一旦东窗事发,王后乃至她全族的性命就都要葬送了。
负责照料王后凤体的太医是他们自己的人,嬷嬷和贴身侍女更是从娘家御南王府带来的。即便有不经事的宫女内监发觉了、也不听嬷嬷的话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总还有她呢!
回到灵犀院一进内殿她就说要稍作小憩,吩咐将门掩好、不许打扰,待所有宫女收拾好床榻退下后,她取出方才在院内顺手折下的一截桃枝,刺破手指滴上灵血,吹口气轻轻一晃扔在床上。桃枝化成她的模样,能维持十来个时辰,她还可以远程控制它的行动,要糊弄这些肉体凡胎的宫女太监很容易。
她呢?隐身返回凤仪宫,打起十二分精神监视王后嬷嬷乃至所有侍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令她倍感惊讶和感动的是王后自己还被蒙在鼓里,相信了太医和嬷嬷的说辞,以为是肝郁气滞阴阳失调。
嬷嬷呢,偷偷抹着眼泪。她知道王后不是无耻****,否则结缡多年也不会耗到中年才动这心思。早年间她委婉劝说王后设计得子,王后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宁愿一生无嗣也绝不背叛大王。她只恨那一夜自己睡得太沉,居然没有发觉殿内变故。及到男子慌张冲出撞倒了花架,她才猛醒过来。
“嬷嬷救命!”男子扑通一声狼狈跪地。她认出是凤仪宫外寻常值守的禁军之一,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已经当了五年差。他口口声声说被人陷害。虽然说不清主谋是谁,但嬷嬷还是相信并放走了他。
王后呢?她永远不会知道嬷嬷是如何一把泪一把汗为她褪下凌乱破碎的寝衣、擦净绯红炽热的玉体又穿好舒适轻柔的新装,然后掩口垂泪退出了华丽寝殿。
嬷嬷是敏锐的。掐指一月,王后近日又表现出烦恶倦怠,她早就知会太医,不过并未照实说。毕竟这事太大,越少人知道内情越好。她的说辞倒也天衣无缝。楚王的隐病是公开的秘密,前些年用了那么多方子都没调理好,如今不治反倒好了,太医院的脸往哪儿搁?王后年近四十,受孕生子无异于搏命,若告诉她,以她的性格定要保孩子,看着她长大的嬷嬷和太医都不忍心,所以宁愿她毫不知情地回到从前,依旧过平静日子。
子晴伏在屋檐,被嬷嬷的良苦用心深深感动,也陪着流下泪来。
“哦!对了!”她忽然一个激灵,袍袖一卷飘落后院。
人间的滑胎药再怎么温和也要受极大痛楚,太医愁眉紧锁也正是为此。子晴趁他起身到门口稍稍纳凉的工夫悄无声息潜进膳房,小心揭开药锅盖子迅速撒上止痛散。嬷嬷反应太快,否则她是打算亲自配药的。不过这样也好,早了断早心安。
如果不是察觉到齐寰的气息,她会一直盯着太医煎好药剂、看着王后亲口服下。
她急匆匆遁回灵犀院、收了替身躺在榻上,幸好过了半刻齐寰才到。他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入后殿密室自行歇息了。
除去紧紧握住柔软的锦被,子晴唯有轻轻叹息,来哀悼他们不复从前的情谊。朦朦胧胧,她昏昏睡去,梦中的齐寰还是少时模样,开朗随和地逗她玩耍、陪她练功再背她回家……
楚王也是一时念旧,心血来潮去了凤仪宫。禁闭两个多月,王后眼中的他雄风依旧,他眼中的王后却憔悴许多。
“你年轻时总爱贪凉,现在酿成病了不是?”嘴角含笑,眉头却不由得皱起。
毕竟多年夫妻,就算没有轰轰烈烈的热恋,平淡如水的亲近仍在,发自真心的关切也不会少。王后心头一颤,早已哽咽:“陛下说的是,臣妾那时懵懂任性不听劝告,这回可一谶成真了……”
“瞎说瞎说!”他想起当年戏语,神色登时变了。回忆中的岁月从容美好,回忆中的二人青葱真挚。一个眼神,王后就浅笑着坐到了他身旁。
“还是让太医再诊一下吧!”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心地轻轻捻动。
“陛下,王太医已看过脉,药也服下了,并无大碍!”嬷嬷的面色有些苍白,警惕地看了一眼随楚王而来的太医院首座。
“那就有劳郝大人!”王后的声音轻柔如水,却如一个炸雷轰响在嬷嬷耳畔。
方才还是烈日当空,忽然就狂风乍起乌云密布。子晴只觉得阵阵心慌,兀自抱膝坐在门槛上仰望波谲云诡的天空。王后被囚、侍从入狱的消息很快传来,惊得她一个趔趄差点跌下玉阶。
怎么会呢?抹除记忆的禁军侍卫恢复了平静与朝气,在毫无预兆的暴风雨到来前夕,他还和其他侍卫一起跪在甬路上向前往凤仪宫晨省的她行礼道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