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该不该相信他呢?又或者,该不该相信自己呢?
夜深了,风凉了,望月中升,柔光泻地,落在步摇颤抖的玉坠上,印在铜镜华美的雕边里,也凝在镜中清透的蓝眸内。
“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初次听说她只有十五岁,大约也是在这样一条街道、以这样俯瞰的视角。花轿缓行,喜乐欢腾,却夹杂着哀戚的啜泣,令她奇怪又难过。
“师父,新娘子不应该高高兴兴的吗?哭什么呢?”她回头看看同样皱眉倾听、面色凝重的芹芝。芹芝叹息着告诉她,一般喜事皆在白日,如此趁夜送嫁的若非续弦便是冲喜,甚至冥婚祭祀。问清了这些都是什么,子晴大吃一惊,一把抓住芹芝的手,几乎打翻了满满一杯烈酒。
“这么残忍?那新娘子为什么不拒绝不反抗呢?!”
芹芝温和注视着她湛蓝无邪的眸子,无奈摇头道:“凡间嫁娶遵循‘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并非有情男女能自行把握……”他昂首对月,一饮而尽,更加凄苦地说道:“不止凡人,神仙又如何呢?也不是想爱就能爱、想守就能守的……”
“师父,我的母亲……也被迫与深爱之人分离了吗……”那一刻她几乎就要问出口,可芹芝移开了视线,她张张嘴,终又闭上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再是那个天真幼稚、无忧无虑的孩子。芹芝走了,月神走了,连齐寰和披云都不在身边,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暮梏。
“等吧!再等一夜!”
说好的昨夜之约延后了,灼灼焦虑逐渐消退成隐隐不安。暮梏说的并非无理,老爷说好为她饯行,既然要“拐”走人家最心爱的儿子,那就好好吃过最后一餐饭、道过最后一声别吧!而且她还奢望饯别宴表现上佳、老爷夫人能够回心转意。事后反思,自己真的太过天真。沉甸甸的金银和明晃晃的首饰她都没有要,这是维护尊严的唯一方式。
“没有显赫的家世如何?没有权贵的亲友如何?没有殷实的财富又如何?我只在乎你!只要你!”暮梏的表白如暴风骤雨,扫去她所有的愤懑与自卑。片刻相拥远远不够,相守白头才是二人憧憬的未来!
“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来!”花瓣残落一地,泪痕尚未干涸,目光却焕发出无比坚定的光芒。
不过她等来的不是深沉爱侣,而是肆虐骚动。
由于不是妖魔来袭,子晴事前一点感应都没有,反应比寻常百姓慢许多。她还愣在窗口向下张望时,早有一队面目狰狞的兵将跑上楼来逐屋搜索屠戮。浓烈的血腥气与绝望的嘶喊声将她团团包裹,一时间她脑子发蒙,根本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觉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有个女的!”在被污秽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按倒在地时,晶片倏忽掉落,子晴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景象都是真的,这个面目狰狞放肆淫笑的大汉也不是妖怪。
她冷笑一声,秀眉一蹙,真希望没有看透他的心思。一抖,只是感到恶心而本能地一抖,大汉就被弹开重重撞在墙角。子晴站起来赶紧掸掸衣裙,双目一瞪破窗而出。被什么人看到她已经不在乎了,现在心心念念就是暮梏的安危。
幸好动用法术搜寻和飞奔,凌空一道冰刃,她及时救下贼兵屠刀下的爱人。危急关头她才明白师父是对的,实战对敌尤其是虎口施救,冰刃比其他任何法术都要快捷准确。它毫不隐晦地贯穿绵软胸膛,除了滚烫鲜血没有在暮梏俊朗的面颊留下别的痕迹。
“没事吧?!”子晴推开冒着热气的死尸,指尖一挑就割断了粗糙的绳索。暮梏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飞烟战火、断壁残垣、残尸烈血间,散发着荧光的小小结界温暖庇佑着一对紧紧相拥的恋人。
“哭吧哭吧!”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兄弟姐妹家丁仆从上下五十余口都不在了!一夜之间遭逢巨变,他要如何接受现实抚平伤痛勇敢面对未来呢?他为至亲好友、国仇家恨嚎啕大哭,子晴则是为他留下了心疼的泪水。
旭日东升,绚丽朝霞映在干涸血泊,显得那么诡异又讽刺。子晴屈伸手指招来厚重乌云,暮梏却轻轻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他颤悠悠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家府第。
葬礼简单而肃穆,几排整齐的新坟兀然挺立。暮梏跪在当前,扫视木牌上一个个曾经那么熟悉那么鲜活的名字,朦胧的双眼几乎愤怒泣血。
子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并非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坏了。虽然还未经历过无情战火与大片死亡,这个年轻女子却毫无惧色。除了心疼与被感染的愤怒,她只比方才多了几分疑惑。
“好端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的问题在第五日得到了答案。
秀山地处边界,偷袭又极为隐秘迅速,消息传回都城快马加鞭也要两日。汉国君王的反应算是很快了,处置的官员紧急调配,第五日就下马到任。
“惨啊!真是太惨了!”五尺豪杰、长须大夫、年轻士卒尽皆扼腕,邻村邻镇闻讯赶来的死者亲属更是哭声震天。他们被兵士赶出、拦在城外,城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埋吧!”御史眼中涌出两股浑浊热泪。他挥袖转身,目视苍穹,再不忍望向这人间炼狱。
“大人!”随行御医横身拱手,面色也十分沉痛,不过眼中多了几许冷静与决绝。“南境潮湿,尸体暴露日久恐生瘟疫,稳妥起见应统一焚烧,之后还要广撒石灰消灭尸毒……”
洪御史伫立良久,子晴一把拉住已窜出大半个身子的暮梏。
“不能出去!”声音虽低,却毅然决然。蓝眸一闪,她将视线锁定在御史面上。
“御史大人一定会听御医的建议。城已经灭了,人已经死了,这都不是他的错,也没必要担责任。可要是瘟疫蔓延、民心不稳,他定然难保官爵,甚至被当做替罪羊定案杀头平息民愤……”
子晴愣住了。她只是一点一点道出御史的心语,唯一刻意漏掉的就是那句“即便有人生还也必须就地解决”。她犹豫过是否应该告诉暮梏,尤其看到他并不惊讶的神情时更加确定他是明白这些奇怪想法的。
“我们必须尽快出城!”暮梏握紧了她的手。“依你所言这位御史视官位为第一要事,多半希望将战事描述成天降灾祸,最好拿地域做做文章矛头直指邻国,推卸掉自己乃至国君的责任。至于善后就简单了,现场清理干净尽快重建、死难者亲属赏银赐地、强制抑或利诱迁来一些百姓,过不了十年这里又会像从前一样!他想漂亮地平息惶恐与愤怒,就不会允许知情者存活于世!”
子晴仰视着他冷峻的面容,既惊诧于他的深谙世道与缜密分析,又心疼他隐忍痛苦强压愤怒故作镇定。
“好,你想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她抓住他的衣襟,他搂住她的肩膀。暮梏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他的心跳被子晴的带动起慌乱的节奏。他不想这样却克制不住,于是暗暗掐住了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掌。
“可是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呢……”回望城门,眺望四野,冷月清风莫名凄凉。子晴靠他更近些,小猫一般乖巧又忧伤地看着他。
“晴儿,那些奇袭屠城的是楚国兵将。他们害我家破人亡故国难回,这个仇一定要报!”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温和的眉宇现出凌厉锐气,扶住她肩膀的双手也陡然加力。
“我不想瞒你,更不想强迫你。你是个好姑娘,如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跟着我只会颠沛流离提心吊胆,不如……”
“我不会离开你!”在他松手的那一瞬,子晴哭着扑到他怀中。“我和你一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天地之间唯有你可以依靠!请你不要赶我走!我可以保护你、帮助你,为你做所有的事!”
这次的拥吻在二人唇齿间留下了血泪交织的炽烈印记。这道印记对子晴而言是甜蜜幸福、心甘情愿的,暮梏则尝到了更多的辛辣和苦涩。
“你这是在玩儿火!”
月神醒了,子晴睡了,薄薄一道墙壁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紫玉的内息加上芹芝的灵药,让月神恢复了冷厉傲慢的姿容。不过仅仅是外表。一则怕她擅自运功平添伤患,二则恐她伤了暮梏破坏计划,紫玉将她的内息封印严密,所以现在月神只是个重伤初愈的寻常女子。
暮梏一点儿都不怕。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惬意仰倒在床前竹椅,嘴角挂着不屑又嘲讽的冷笑。
“酌心,你的怨怒是对天界诸神的,无关后辈幼女!”
幽谷会面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确切说是凭直觉感应到了。酌心是唯一幸存的上古芒妖,经历过无数失败、苦难、轮回。他辗转栖身在凡人身上隐藏妖气、侥幸求生,虽然法力全无,读心控心之术却磨炼得愈发精湛。紫玉和芹芝都不认识他。唯有参与过上古征伐、仙魔弈战也见证过天帝心软、纵虎归山的月神知道他是谁。
“人间有句话叫‘父债子偿’!而且你别跟我说‘祸不及子孙’,你该去和你父亲说!”他眼中跃动着如火赤焰,咬牙切齿厉目凝眉的神情也与这副贵胄公子的皮囊格格不入。作为前辈,他如此怒不可遏确实略显失态,不过痛苦和愤恨压抑太久太久了。现在一切尽在掌握,得意也好,畅意也罢,还有轻蔑的挑衅,他觉得没必要再小心翼翼伪装掩藏。
“而且我可没逼她,都是那丫头自愿的。”更加放肆的大笑,这句却不是为了气她。
月神沉默了。她知道以子晴的性子和能力暮梏是无法勉强她的,之所以双唇紧咬双拳紧握也正是因为那孩子的天真和愚蠢。
“求求您放过她吧!”
“什么?”暮梏愣了一下,随即收敛笑容,生硬地说道:“我没听清!”
月神恨恨盯着床沿,以更加生硬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冰刃一般冷冽而犀利。说毕她昂首平视暮梏,那碧青的眸子仿佛在说“这下你满意了”。
“哼!你也有今天?!”暮梏仰天大笑。不过折磨虎落平阳的后辈并不能满足他的复仇欲望,若是低头认错、软语恳求的是天帝抑或澎崖王还差不多!他失去了兴趣,拂袖而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月神的最后一缕嘶喊散尽,门开了又关了,出现在客栈走廊的仍是那个俊朗不凡、气度高华的翩翩公子。不过他的手在接触子晴屋门的一瞬被振开了。不甚痛却有些麻木,是个很温和的守护结界。
“这丫头还不算太傻!”暮梏笑着摇摇头,往前几步回到了自己房间。
不过他猜错了,当清晨的霞光洒在子晴羞惭的面颊和齐寰疲惫的背影时,暮梏当真吃了一惊。
“不是说支开了吗?!”他很想质问紫玉,可听子晴说齐寰甘愿随她入宫、帮他报仇,暮梏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表情也恢复了和蔼。他看得出齐寰很懊丧很愤懑,也看得出他对子晴的心意,更明白他完全是为了子晴。真幼稚,这愣头青小子居然想通过朝夕相处培养感情渐渐取代我,太可笑了吧?不过现在世间的异人太少,失去法力的暮梏最清楚神仙相助一分都可省凡人毕生心力。
于是计划照常施行,戏也演得更加逼真。恋人间生离死别相拥而泣海誓山盟的套路足可哄住子晴。若非齐寰实在看不下去催着快走,暮梏还能弄得更加煽情。
腊月初八,楚王大排宫宴赐请群臣,这是近五年才兴起的法儿,朝廷上下无不称颂。不过今年丞相寿终正寝,礼部尚书和黄公公深知楚王哀痛未平,所以下令撤去丞相席位,连菜式果品都刻意避开丞相喜好。
“总管大人,这样做似乎并不妥当!”宫女太监们忙碌穿梭井井有条,黄公公却被一道婀娜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嗯?”打量着这个谨跪石阶、衣着素朴、容颜俏丽的面生宫女,黄公公和蔼一笑,半弯着腰问:“你说说哪里不妥?”
“回大人,”小宫女抬起头来双目平视,朱唇一启娓娓道来:“丞相大人辅弼三朝功勋卓著,奴婢以为这首席还应留给他老人家。即便丞相驾鹤西去,但在陛下和众位大人心中还是保有他的位置,陡然撤去恐陛下不习惯,反倒感伤,而且旁人看来也……”她瞥了一眼黄公公,慧目一转,低头叹道:“也……略显薄情……”
“大胆!”黄公公身旁的太监厉声呵斥,小宫女忙敛衽叩首、满口称罪。
“嗯!”黄公公眉头一皱,摆手瞪了那太监一眼,对小宫女笑道:“言之有理!我记下了!”
小宫女绽放出娇艳明丽的笑容,两枚深嵌的梨涡也随着点头上下跳动,活泼却不失温婉。
“正中下怀!”
从那双历尽沧桑阅遍世故的智者双瞳中,子晴看到的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黄公公当然深知楚王为人重情重义,可礼部尚书到底是二品大元,他率先传令,自己也不好擅自更改。他回头看了看满面通红的礼部尚书,二人会心一笑,礼部尚书拱手告辞办差去了。
“你是哪里的?现值什么差?入宫多久了?叫什么名字?”黄公公双手搭在腹前,以更加轻松和蔼的口吻问道。
“奴婢茉莉,自幼入宫侍奉,近三年一直在枫香院当值……”她没说下去,黄公公已经明白了。枫香院位置偏僻,一向分给不太得宠位分较低的宫嫔。从前那里住着几位美人才人,好像后来贬的贬死的死,有了贵妃之后更无人问津,黄公公也记不太清了。
“现在枫香院还有谁在?”
“现在位分最高的是武修三年入宫的陆美人,最年长的柳才人应该是先帝大成五年入宫的,还有安采女、王采女,皆在武修八年入宫。”
“哦!”黄公公喟然长叹,眼中多了惋惜与怜悯。他忽然瞪着身后的太监凝眉冷语道:“居然还有前朝宫嫔!你们都糊涂了?”那些太监忙垂首哈腰连连称罪,当中一个机灵的马上说要去提醒礼部尚书,待黄公公哼了一声拔腿就跑了。
“好孩子,难为你尽心尽职记得周全!”黄公公笑容可掬拍拍她的肩膀,慈父一般轻声吩咐道:“去吧,好好当差!”子晴盈盈一福,朗声应“是”,提着裙脚小步跑回了后廊。黄公公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像啊……真像啊……”悠长的叹息意味深远。
黄公公旁边的一众徒弟相互递了眼色,于是晚宴之时子晴被安排到正殿,穿戴发饰也随了一等宫女的样儿。晚宴上礼部尚书趁着楚王高兴秉明枫香院之事,楚王即刻吩咐循例晋封、妥善安置,连被他忽略多年的几个宫嫔也沾了光,一并加封获赐。
“师父,节前就让茉莉来御前伺候吧!”小李子最是聪敏,晚宴方散就悄悄撺掇黄公公。
“缓一缓,先缓一缓!”黄公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瞥了一眼略显诧异和失落的小李子。还是不行啊!这些个孩子还是不够通透!他捶捶酸痛的腰眼,摇头浅笑着走入无边夜色。
楚王的轿辇逶迤前行,看似近在咫尺庄重缓慢,追赶起来却越来越费力。直到王后的寝殿门口,黄公公才将将赶上最后的扶持。
“黄升,连日辛苦了,今夜就让小李子伺候吧,你好好歇歇!”许是见他气喘吁吁,楚王反倒加力扶了他一把。
“是!老奴谢陛下!”他甚为感动,颤巍巍就要下跪。楚王轻轻轻轻一托,一边摆手一边爽朗大笑迈步登阶。
小李子等太监宫女纷纷低头跟上,绕过黄公公时有的微笑点头有的敬称“总管”,末了两个还说要送他回內侍监。他慈爱地笑着让他们都去当值,自己溜溜达达漫步宫苑。
他八九岁入宫,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而今真觉得累了。好在楚王长大了,楚国也兴盛了,他当年许下的诺言算是实现了,对先帝、对丞相都问心无愧。若说还有什么不足……
“枫香院……枫香院……”念着几乎有些剥落的牌匾,他扶住粗糙的门框,迈入了深邃荒芜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