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缓缓降落在三面环山的深林幽谷。从方位判断,子晴觉得这是比生长的小渔村更西的地界,但离家乡并不甚远。不过她并不知道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通衢腹地、圣洁灵脉。
这是曾经的天柱顶峰所在,崩塌之后尘埃绕过素雪的守护结界分散四周,当中反倒凹陷下去,久而久之形成山谷。月神和芹芝反复思量,最终还是芹芝劝服了月神,放弃远走燕北咏婵峰,陪子晴留在通衢修习。
山峦环抱,谷底温暖如春,清泉小溪汇聚成一汪小小湖泊,倒映着怒放杜鹃,好像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可是月神敏锐地感知到气温的下降,看着秋日里异样盛开的夏花,她并不觉得高兴,反而忧心不已。
“快点!再快点!”睡梦中,月神蹙眉呢喃,被芹芝温柔唤醒后还是怒气不减。
“嫱儿你太心急了!子晴还小,你总要给她些时间!况且她毫无根基,三月时间能发雷火已经不错……”
“那叫雷火?顶多算是火星儿!而且也是碰巧成功的,十次里不见得有一次!”芹芝还未说完,月神厉声打断。她的心隐隐作痛,洞壁回声和着脑中嗡响,烦闷无从发泄。芹芝深深呼气,右掌翻覆镇住她的声浪。月神愤然垂首,无法直视他疼惜的目光。
溶洞深长,左壁子晴兀自安睡,右厢却传来齐寰的脚步声。他应是向这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驻足倾听,见没了动静就回去继续打坐了。
“入定不定,心绪沉浮,你看我这徒儿岂不是更不争气?”芹芝很少数落齐寰,此时为化解爱人怒火不免戏谑两句。
“若是子晴有寰儿的一半刻苦,也不会连最简单的攻击术都掌握不了!”月神叹息着走了出去,径直飞上最近的小山。
远方的皑皑雪峰与雷暴云团梦魇般挥之不去,虽然此刻头顶仍是碧空繁星,可这样的平静安和又能持续多久呢?芹芝知道月神有多着急,他自己也十分焦虑。妖魔异动,结界虚弱,劫难随时可以降临。月神和他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守护人界,若是子晴不能快速成长、尽早修达,他们只能坐视生灵涂炭。那又如何对得起素雪呢?
“她还小,而且她并不知道外面的事。”芹芝尽量搪塞着,勉强挤出舒心的微笑。和齐寰一样,子晴也是个好孩子。聪明伶俐、体贴善良、乖巧随和,在人间算是难得了。生于蛮荒长于****自小随父出征杀伐四方的月神是无法理解的,所谓不思进取吊儿郎当用心不专不过是正常的孩童玩心、安逸秉性。
“放心,她会明白的!”
“芹芝,我们现在不逼她,将来就晚了!”月神眉间一亮,闪电印记现出朱红血色。
“你!”她惊异地瞪着芹芝,不由自主倒了下去。芹芝扶住她,深情致歉,然后双掌叠发,从她膏肓注入一道浑厚内息。在药力作用下月神无法抵抗,只能任由他的内息恣意游走,将她苦苦隐瞒的伤情探查得一清二楚。她背对着他,看不到却可以想见他震惊的表情。
他的手在发抖,泪眼朦胧,恨不能打自己几个耳光。怎么会如此迟钝呢?!那时素雪已经油尽灯枯,以血灵为月神洗褪魔性实属勉强,哪里还有余力帮她疗伤?!汐崖王是何等厉害的对手,月神拼死独战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她的心脉多处受创,这些日子东奔西走殚精竭虑,伤势加重很难痊愈。此时发觉虽然晚了,所幸亡羊补牢,还有一线生机。
他是药神,是医仙,是这天下最好的大夫。月神自嘲地笑了一下,缓缓闭上干涩的双眼,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芹芝凝神静气,沉定内息,将回心丹与参茸散化成掌气直接送入她心脉。
破晓之时,芹芝抱着恬然沉睡的月神回到温暖谷底,用清澈的泉水洗去她额角虚汗与唇边血痕,轻声笑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为防止月神动怒添伤,芹芝封印了她的内息,也无心插柳克制了她的急脾气。仿佛一夜之间月神就变了个人,不再催逼不再训斥不再惩罚,连眉头都舒展开来,甚至现出了温柔的笑容。这令齐寰和子晴吃惊不已也欣喜不已。
小雪豹一天天长大,从毛绒绒的宠物变成了牙尖爪利的猛兽。它是雪山之王,被困在这温暖幽谷实在烦躁愤懑。敏锐地感觉到月神锐气减退,它虽然还是有些怕不敢逃跑,却也露出了压抑不住的野****变作打斗,儿时玩伴披云成了它泄愤的对象。不过它亮出利齿的时候并不知道,眼前这只小不点猫咪可不是好欺负的。被披云粗壮的前肢按倒在地,小雪豹感到了强大到令它窒息的力量。它“呜呜”讨饶夹紧了尾巴,眼中再无一丝傲慢。
雪豹悻悻地溜回月神身边,委屈地蹭着她的裙脚,耷下耳朵不去听芹芝爽朗的笑声。齐寰高兴地抱着披云,子晴却上去捂他的嘴让他别笑,还低声告诉披云变回小猫。
“让它知道知道也好!”芹芝挽起袖子,亮出前几天被小豹子挠伤的小臂。他本想给小豹子剪剪指甲磨磨牙齿,怕它也伤了月神和孩子们。不过披云这样一吓效果更佳,小豹子不仅老实了,还学着披云的样子去林子里抓些猎物回来,俨然一副跟班的模样。看着一只昂首阔步的可爱小猫身后跟一只低眉顺眼的凶猛雪豹,任谁都会觉得十分滑稽。
有二位师父悉心教导,有师兄齐寰陪伴切磋,又有两只宠物嬉闹玩耍,子晴的日子无忧无虑,自在逍遥。月神教她的很多也很难,而且几乎都是只教一遍,余者自行领会。其实并非月神冷漠怠惰,而是她囿于伤势不能亲授。芹芝呢,他根本就不会素雪的法术,所能教他们的都是医药门类,这些高深的攻击术、御敌术、控心术他一窍不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子晴试验失败时立即打断、施以援手。
渐渐的,芹芝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寓教于乐”的方式的确卓有成效,不知不觉间,子晴已经掌握了兵刃格斗、倒木移山、雷火霹雳、遁地腾云等五行法门。到她开始修习最精深的水门咒时,战力足可匹敌十方魔头,法术也差不多到了能够加强通衢结界的程度。
五行术中火门术最易入门,虽然易学难精,齐寰也算是练得不错了。而且以火对水,由他给子晴喂招最为合适。
和往常一样,齐寰子晴切磋缠斗,芹芝月神监场指点,披云雪豹入林觅食,空谷传响,岁月静好。
火龙盘旋,霸气袭来,芹芝揽着月神迅速退入崖壁洞窟,狠狠瞪了齐寰一眼。幸好子晴练习木门咒时早将溶洞前方整片坡地的植被移走,只余空落落一块四方土场,否则齐寰这一错手必会酿成林火。齐寰笨拙地调整身位,将火龙拉回空场上空。他眉飞色舞、意气风发。这可是苦练了三个月才成功的,是他修仙千载习得的最高法术,全力出击,刻意偏差,虽是蹩脚失控,气势上却唬了子晴一跳。她秀眉一蹙,向旁飞出,回身舞袖,右手御剑,左指下意识地拨圈画圆。
“不许用风屏!”月神慧眼识破,厉声棒喝。说来也怪,月神用心传授的五行术子晴只学了个貌似,倒是无心插柳教着玩儿的控风术更合她的脾气。最初只是腾空扫叶、信手拈花,谁知她越练越熟越练越精,实战对敌居然毫不逊色,更是独创诸多风门奇术。譬如这风屏,无相无形,纯为气化,竟可抵挡雷火闪电,初次施展就令月神和芹芝目瞪口呆。
不过今日要练的是水门咒!子晴反应过来,迅速合掌,长剑化虹,水汽凝霜,以冰梭还击。冰梭密集如雨,纷纷消弭在火龙的赤色鳞甲。齐寰转身推掌、垫步上前,火龙振奋抖擞、更为壮大。子晴方寸大乱,时而腾空时而遁地,时而掘石乱掷,时而潜水躲避,被撵得丢盔卸甲东躲XC可以了吧?”齐寰的目光透着祈求,芹芝也赔笑握住月神冰冷的拳头。
“继续!”月神并非铁石心肠,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她深知子晴性子疏懒贪图安逸,血灵固然强大,但仅靠小聪明有一搭没一搭地修习确难大进。若是根基不稳,将来遇到高手必会吃亏。与其那时后悔,不如趁早敲打一下,促她发愤。
在月神不怒而威的注视下,齐寰皱眉蓄力,待子晴从湖中探出头来,又是一掌击出。火龙迅猛来袭,这次居然紧贴水面,断了潜逃退路。而在子晴向上飞跃躲避的一瞬,不知哪里来的烈风将她生生压了下去。瞬息之间,她陷入了火焰的包围。
“啊!”齐寰慌了神,自己也没想到会发出如此炽烈的大火,想收却已收不住。火龙形体消弭,化作一团不受控制的火球,裹挟着子晴上下跳动,没有熄灭的迹象,却也不见胀大。
“不好!”芹芝提步上前,将愣怔的齐寰拉到身后,念动避火诀试图分开火焰救出子晴。月神也腾空跃起,双手挥动太阴戟召唤湖水。巨大的水幕迅速升起、瓢泼而降,却仿佛被火球弹开了,哗啦啦散作漫天大雨,芹芝躲避不及被淋得透湿。火球愈发旺盛,将半面天空都映得通红,近处的石头也纷纷崩裂焦胡。
“三昧离火吗?!”月神和芹芝齐声惊呼。多年未见的火部正神绝技为何会由齐寰发出,他们此刻无暇思量,心心念念都是子晴的安危。
“嫱儿!”芹芝猜出了月神的心思,拼尽全力跃起拦住了奋不顾身的她。火球近在咫尺,烧得通透凝萃,仿若琉璃。月神清楚看到子晴就在里面,蜷缩着一动不动。她觉着太阴戟锋利的寒刃必能刺破一切阻碍,也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觉悟。可莫说仗戟强攻,她连芹芝的臂膀都挣脱不开,太阴戟也几乎烫得脱手。
“我来!”芹芝忽然发力,将她一掌振开送向洞窟边瞠目呆立的齐寰,同时夺过通红的太阴戟,双手紧握着向火球竭力刺去。
“不!”月神撕心裂肺的叫喊被巨大的爆裂声淹没。齐寰稳稳接住她,芹芝则重重跌落。火球消失了,冰雨敲击着干裂大地。急骤的温差令山石碎裂成灰,却恰到好处抑制了芹芝的烧伤。
子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知所措,泪如泉涌。芹芝遍身焦黑,昏迷不醒,气息奄奄,她不敢触碰甚至不敢直视。
“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他!拿药来!”月神努力保持镇静,声音和身体却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齐寰笨手笨脚掏出回心丹喂给芹芝,芹芝却无法吞咽。月神抬手就是一掌,生生打在芹芝胸口,逼他咽下灵药。泪,只有一滴,话,也只有一句,思绪却万千难断。
不是第一次了,他濒死的情景,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觉得心痛,不觉得难过,只是空洞洞的,好像心被挖走了,一切都进入奇异的模式,亦真亦幻。那次是假的,是他设的妙计,这次呢?希望他也只是恶作剧。他是药神啊!是拥有不死之身可以与冥神相较的九天正神,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而且……
“你给我听着,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在我前面!”
“披云!披云!”雪豹受惊地逃回石洞,咬着尾巴蜷缩在一角,披云却勇敢地走上前来。齐寰得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它粗壮的前肢,让它将皮开肉绽的伤口细细****干净。披云的唾液可以消毒镇痛,回心丹也开始发挥效力,但芹芝始终昏迷不醒。
三日、五日、七日,月神陪伴照料,日渐憔悴。终于在第八日的黄昏,子晴说出了缘由。
“师父,芹芝师父将内息全部灌入太阴戟,刺破火球助我逃脱,本就拼了性命。还好在最后一刻他的元神依靠本能结印龟息,这才护住灵脉侥幸生还。可现在元神却无力冲破自己的封印……”
“子晴!”齐寰低吼一声。他知道子晴读过他的心,一切了然。覆水难收,既已说破也就无法收回。
“为何不早说?!”果然,月神提裙盘坐,扶起芹芝就要运功。
“师娘不可!”齐寰跪地叩首,面上青筋紫涨。“您重伤未愈,强行运功恐有性命之虞!就算师父醒了,您要他情何以堪?!”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月神怒目而视,掌合丹田。
“师父!请让我来!”子晴一把拉住她冰冷的手指,月神只觉一股暖意从指尖注入,包裹住自己凌厉的内息稳稳推回。她心下一惊,眉心一蹙。虽说朔日无月自然虚弱些,可自己毕竟是血统纯正修为圆满的天女月神,如何会被一个小丫头轻易压制呢?不,不是压制,而是导引,比压制更难百倍。半月前对掌,子晴的内息还混沌凝滞,今朝却精纯深厚,收放自如了!
“好吧!”她的目光瞬息暗淡下来,方才烈焰般跳动的碧青瞳仁杳然黧黑,满是疲惫与哀伤。这样的脆弱她不愿让子晴看到,所以头是转向洞壁的,泪也无声坠落,唯有手指使劲蜷了一下,仿佛将殷切的嘱托都寄予了这僵硬一握。
齐寰从正面扶好芹芝,向子晴深深颔首。子晴闭目调息,凝神静气,伸掌抵在芹芝背心。外伤痊愈,内患积重,血脉凝滞,内息锁闭,她全神贯注地探查清楚,逐一化解淤结,梳理芹芝僵枯的十二经络。芹芝面上泛起红晕,手脚也暖了起来,齐寰和月神甚至披云都露出喜色,子晴却眉头紧锁。
最后一步是冲破元神封印。就如芹芝在火球上刺出一个缺口,只需一点就可,但位置至关重要。每个封印都有其最薄弱的“印眼”,如果正中印眼则一举成功,若是打在别处定然功力反噬倍受其害。太阴戟若非神器、芹芝若非正神、子晴若非神裔,日前那莽撞一刺极有可能三神俱灭。
子晴不想冒险,也深知芹芝再经不起任何伤害,所以催动内息围绕他的灵脉反复查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天将破晓,她却仍无进展。
“晴儿,你运功太久已有耗损,快些撤力改日再来!”月神的声音传来,外界的声响也逐渐清晰。子晴知道师父所言非虚,自己确实太过勉强,以致气息不稳精神耗散,难以凝神聚力。
“再试一下,就差一点了!”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满面愁容的月神。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冷漠严苛的师父,此时此刻心心念念担忧的不是爱侣而是她!四目相交,悲喜相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毅力,子晴决然笑道:“师父放心,我一定能成功!”
她的眸子亮了,尤其是湛蓝的右眼,冰焰灼灼,与北方天际灿然点缀的极星遥相辉映。
“孩子,你真像你母亲!”
月神的泪流向心头,子晴却觉得一股热浪涌出胸膛,嗓子里一阵腥甜,不由得轻轻一嗽,登时嘴角沁血,嫣红汩汩。三声惊呼来自三个族群参差经历不同性格迥异的生灵,但关切和担心是一致的,爱,是相同的。
血,不仅冲上了咽喉,更多的竟沿着手臂冲向指尖,速度之快令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她没有学过的,芹芝倾囊相授亦绝无此法。这血飘飘袅袅纤然灌注,逐渐将芹芝的封印包裹浸润。软了,薄了,透了,只剩一层吹弹即破的光膜了!子晴深吸口气,撤掌重推,一鼓作气震碎了最后的封印。
跳了,跳了,久违的心跳雄劲有力。披云竖起毛茸茸的大耳朵激动倾听。除了子晴它是第一个感觉到芹芝心跳的“人”,恨不能一头扑进芹芝怀里抖他一脸喜悦的泪水。
“谢谢!”月神的语气有些生硬。她极少道歉,更是极少道谢,像这样纡尊降贵来到徒弟寝室低头道谢更是前所未有。
“师父!”子晴愣了片刻,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就要下地跪拜。月神按住她的胳膊屈身坐在床沿。子晴一头扎在她怀里大哭起来,抽抽噎噎叫着“对不起”。月神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僵了半晌才陡然放松。她学着芹芝的样子抱住子晴,拍拍她耸动的脊背,尽可能温和地说道:“不是你的错,莫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芹芝恢复得很快,打通了灵脉的子晴进步更快。新年伊始,阖家团圆。看着子晴在风的托举中自由起舞,不断用水花幻化出栩栩如生的画面,芹芝开心得抚掌大笑。
他举起冻梅银壶,满斟桂酒。月神的手轻轻一搭,担忧劝道:“重伤新愈,少饮些吧!”
芹芝恍若无闻,回手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叹息着放下酒杯,定定凝视月神澄澈的墨玉眼眸。
“我的伤好了,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