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你别难过,师父她是无心的!”
子晴哭着甩开齐寰的手,一跺脚腾空而起,不顾他嘶哑的叫喊,更不忍看他一瘸一拐的追逐。
“无心无心?每次都说无心!芹芝师父不辞而别我们也很难过,可那终究不是我们的错!为什么您的伤心就要让我们来承担?!”石沉水底,涟漪涤荡。她更觉委屈愤怒,心绪难平。
颓然跪地,湖面映出俏丽容颜。柳眉杏目,樱唇颀颈,肌肤胜雪,出水芙蓉,已然不是懵懂天真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了。芹芝走后她自觉发奋刻苦,法术也大有进益,月神却还是不满意,终日居高临下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逼迫她、压抑她,犀利如刀,冷漠如冰。齐寰不敢顶撞,唯有陪着一同受罚。
月神的性子就如这山中气候,阴晴不定,晦暗不明,早起还是平静温婉,一言不合就翻了脸。
“我的控风术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师父你为何非要让我用冰刃?”她不喜欢凌厉的水门杀术,更不喜欢月神无情的怒目相对。“那棵树已经上百年了,烈风撼动不足为患,若是冰刃直插如何回生?!”上次错手打落林间鸟巢她悔恨不已,曾暗暗发誓再不用水门咒了。
“住嘴!临阵对敌岂可心软?!花拳绣腿华而不实的招数只会害了自己!”青光闪耀,月痕灼目,发丝上举,眉长入鬓,月神是动了真气。
“师妹别说了!快向师父道歉!”齐寰跪地求情,半个身子挡在她俩之间。披云也俯首帖耳凑到月神跟前轻蹭她的裙脚,发出怯生生的“喵喵”。
子晴却岿然不动,虽是跪着,腰背坚挺,昂首直视。
“快说啊!”齐寰着急地拉扯她的袖子。她咬唇回瞪,就是缄口不语。
短短五年,通衢结界重铸,妖魔鬼怪绝迹,桃源之名再振,她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令师父满意。四目交睫,一个是疑惑,一个是失望。
懂了,懂了……
“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赶上她一星半点……师父,我是子晴,不是娘亲……”泪水从黧黑的眼眸深处涌出,颗颗分明,句句如针。
“孽徒!你、你给我滚!”惊诧,之后是愤怒。愤怒掩盖着惊恐与悲戚,并不是声音越冷、越响,心就越释然、越轻松。月神试图将所有事都埋在心底,却被子晴轻易看穿,强烈的自尊与无奈的自卑化作不可理喻的怒火,一旦冲破理智就一发不可收拾。
齐寰目送子晴飞远,在披云的扶持下返了回来,迟疑着走向月神,又骤然停住,转而从竹架上取来吊锅篦网,闷头煎起药来。
“寰儿,你不用忙,我的伤已经痊愈,无须再服药。”月神叹了口气,屈身坐在石凳上。
“师娘,这是顺气清肝的降火药,不是伤药。”齐寰将药草泡入锅中,站起来憨憨一笑。
“你也觉得我错了,是吗?”月神的表情十分悲戚,眉眼垂丧,精神颓废,与方才判若两人。
“徒儿不敢指责师娘!”齐寰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跪地稽首,郑重陈词:“师娘定有师娘的道理。可师妹已经尽力了,若有过失,也请师娘念在她年轻莫要计较!您的好师妹全都明白……”言及此处,齐寰有意顿了顿,稍稍抬头看看月神,见她并不生气,才缓缓说下去:“师妹的读心术与生俱来,她绝非有意窥探冒犯,而是、而是不由自主……”
“所以你才为她寻觅宝石制成了那枚琉璃晶片?”
“是……也不全是……”齐寰想起子晴说过月神一看到她湛蓝的瞳仁就想起她的母亲、就会心痛自责,她不想师父难过,也不想看到那些妖魔鬼怪,宁愿没有任何灵力只做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衷心侍奉二位师父了此一生。可这样的话他不能告诉月神,于是话锋一转,勉强笑道:“师妹说右眼视力太好,影响、影响睡眠,于是央求我做个眼罩……”
“哦?”月神冷笑一下,不再言语,只以目光诉说悲凉心事。子晴是对的,她是全新的存在,不该强行套进素雪的模式。何况平心而论,这孩子心地纯良,现在也知道用功,能将难入五行的风门末术练至如此高深地步确是奇才,是自己太过苛求了。
“一会儿你去找找她吧!”语气是淡的,面色是冷的,披云却“喵”了一声摇起尾巴,雪豹也将毛茸茸的脑袋送到她手边。
若是此刻在旁,子晴定会破涕为笑。然而她却远离石洞,正哭得伤心。
嗓子哑了,气息乱了,泪水住了,不再叫喊不再烦乱也不再向湖中投掷石子,唯余委屈的抽噎。
“小姑娘,别伤心了,擦擦眼泪吧!”陌生男音幽然传来,子晴内息一凛,骤然紧张。
她早就感觉到生人的气息。一个凡人,无论是谁她都没理由惧怕。不过这人鬼鬼祟祟躲在一旁,又看到了她狼狈哭泣的模样,她心中着实有些恼怒,甚至动了杀心,想着怎么也得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可蹲身回眸,她眼中的戒备与惊惧被他和煦的微笑轻松化解。面前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温柔如芹芝,俊朗如紫玉,亲切如齐寰,慈祥如养父,子晴一时间愣住了,忘记答话也忘记接过他递来的一方绢帕,只觉得心房一撞,怦然跃动,血液凝聚,呼吸骤停。不再恼怒于他的失礼冒犯,反而感到那默默的窥视是一种温柔陪伴。
稍稍冷静下来,她道了谢却不伸手,匆忙回身鞠起清澈的湖水仔细洗去面上泪痕,一眼看到涟漪丛中自己绯红的双颊与娇怯的目光。
“这位、这位大哥,多谢关心!”鬼使神差的改口,将“大叔”生生唤作“大哥”,一紧张竟然结巴了。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浅笑着低下头。这个男人看上去和芹芝师父年纪相仿,听呼吸声不过是个凡人,器宇轩昂却不露锋芒,眼神中透着沉静与睿智,唇角微微上扬,礼貌的微笑也恰到好处,这是年轻的师兄不可能具备的魅力。
“姑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退一步海阔天空!”子晴痴痴地看着他,在他不经意皱眉的一瞬感到莫名心疼。他的心她看不透,虽然看不透,却并不感到害怕。似乎是本能吧,她觉得这个陌生男人是值得信赖的,至少他不会有意伤害自己。
“嗯!”她点点头,唇角温柔上扬,牵起两枚圆润的梨涡。
“好了,天也晚了,我送你回家吧!”男子从安坐的滩石上立起身,又伸过手来。子晴红着脸握住他的手,只觉轻飘飘的就被拉了起来,做梦一般向着那宽阔的胸膛和肩膀撞去。她努力保持平衡,胸口剧烈起伏,笑容却愈发明丽。
一阵风卷积着落叶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并不是因为冷,而是蓦地发觉自己已出了通衢结界。方才泪眼朦胧,只顾伤心委屈,丝毫没有细想为何会邂逅陌生的凡间男子,更没有注意到此刻置身的这片彤云笼罩的红枫湖畔风光如此壮美。
他眼睛里掠过天际归巢的寒鸦,笑容坦然而温暖。就在那一瞬,子晴看到了他心底深深的落寞与悲凉,那是无家可归痛失爱侣的回忆在时间发酵下反复酝酿出的绝望,她再熟悉不过,因为月神时常如此。
“我送你回家吧!”表面上他笑语如故,子晴眉心一蹙,感动又惋惜。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秀山郡。”见她面露疑色,男子也不禁皱眉,缓缓说道:“大汉秀山,你不知道?”子晴不由得点点头。男子反倒朗声一笑,拍着她的肩膀叹道:“你是从多远的地方跑出来的啊?!离家出走走这么远,气性真够大的!”子晴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天色将晚猛兽将出,你人生地不熟的,随我回城找间客栈安顿一宿,明日就启程回家吧!”
子晴很想答应,可心中又挂念师父师兄和披云,只得婉言谢绝。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好像猜出了什么,也没执意管她,翩然告辞,转身离去。
“等、等等……”她的双腿不听使唤,嘴唇也微微颤抖,不争气的心跳更是剧烈得快要冲出胸膛。“我们……还会再见吗?”
男子回眸颔首,又露出成熟内敛的笑容。子晴目送他下山,随手抓住一片刚刚掉落的枫叶,莞尔一笑纳入袖筒,夕阳沉没山峦才恋恋不舍地起身飞回。
月神的气消了,又是一副既往不咎一切如常的表情,没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淡淡地吩咐吃饭。子晴也没说什么,静静退了出去。
月神是不用吃饭的,师兄妹二人对坐开餐,气氛自然轻松不少。齐寰不断为她添菜,好像这几个时辰她去完成了什么移山倒海大费体力的伟业。
他惊奇地发现她的胃口特别好,不似从前愁眉不展抑或愤愤不平,相反,她总是不经意现出柔美娇俏的笑容,眼神明亮如最皎洁的月光,莫名其妙聚焦在熟稔的寻常杯盘,同他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亦然。不过齐寰觉得子晴并不是在怄气,对月神比从前更加宽容忍耐,师父让她如何出招她就如何出招,有所失误也不去争辩,而是爽快地承认道歉。
“披云,你是不是也觉得师妹不太对?!”月神闭关,子晴又不知去了哪里,雪豹入林狩猎,唯有披云乖乖地陪着他。齐寰心头一阵落寞,粗壮的手指埋入披云柔顺的绒毛。他不善言辞,单纯憨厚,难得感到如此孤单,孤单得心里发慌。
“师妹近来情绪波动好大,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愁,刚刚还笑着,忽然就呆呆地落下泪来,问她她也含糊其辞,偶尔还失踪半天……”一声妖媚的尖叫从密林深处传来,披云打了个激灵,齐寰安慰地拍拍它。
“这结界里温暖如春,难怪雪豹都乱了心性!”披云面露厌恶之色。它是上古神兽,不屑于凡间野兽的自然冲动。雪豹成年后它们就很少一起行动了。
“说起豹子……”披云被雪豹的野性嚎叫弄得浑身不自在时,齐寰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别扭。他有粗犷豪爽的一面,亦有体贴入微的心思,尤其对师妹子晴更是敏感上心。
“那畜生还不舍得回来?”不知不觉日落西山,月神冷笑着嗔怪了一句,在朦胧的月光中伸了个懒腰。
齐寰回过神来,简单问候了一句,就单膝跪下为她诊脉。芹芝错了,他走之后月神的状况并没有好转,距离越远时间越久,思念和伤害就越深。然而面对殁阴石反噬的痛苦折磨,月神不惊不惧,不悔不怨,仍是执拗地爱着。不过她还有使命未完,每隔一段时间就闭关静养,延缓伤势。开始时两月一次,渐渐缩短到不足一月,而今过不了三五天月神就支持不住了,脉息也愈发虚弱,连不应衰老的容颜也难以维持。
“师娘……一切、一切安好……”齐寰心中一阵酸楚,不忍直视月神翩飞的银发与深刻的额纹。
“哦,是吗……”月神面无表情,目光沉静如水。
“师娘,您这样下去不行!您一定要好好地等着师父回来!请让师妹为您疗伤吧!”珠泪滚滚,掷地有声。
“寰儿,她救不了我。何必做无用功徒耗内力呢?”七尺大汉潸然泪下,月神也不禁动容。她伸手覆在齐寰头顶,慈爱地看着他,唇线的弧度是前所未见的柔和。
“你和晴儿的好意我明白,只是今后,不必再迷晕我为我度气了!”
“您都知道?!”齐寰大吃一惊。他本以为思虑周全万无一失,更觉得刚强如月神一旦发觉必然大怒,不想她竟毫不苛责,反而感激宽慰。
“你是个好孩子。晴儿有你守护实属三生有幸!可是她的心自由如风,凡事不可强求……”月神欲言又止。
一提到子晴,齐寰的眼睛就亮了。他忠厚老实,一心一意,女孩家的心事无法领会,也因此保留着幸福的畅想与甜蜜的憧憬。
不过月神终究不太了解齐寰。几日之后,当子晴再度偷溜远走、秘降枫湖,齐寰悄然跟上,暗暗监视。
枫林尽染。然而秋日迟暮,寒冬将临,最后的绚烂最是浓烈而迥异。叶落如雨,枯枝渐现,要隐于林间略显困难,齐寰索性遁入湖中,踏着粘稠的淤泥,一步一步走向对岸并肩而坐的两个身影。
“是嘛,你师父竟没有发觉?”男子笑声清朗,望向子晴的目光温柔而宠溺。
“嗯!师父还以为是幻觉,反复看向我这边,吓得我紧紧捏着夜行袍。偏生雪豹这时候回来,鼻子一抽就闻到了我的气味,不知轻重直扑过来。我被它扑在墙角,一动不敢动,眼看它咬住袍子就要掀开,师父忽然一声呵斥让它出去折腾。它一脸委屈,悻悻地呼噜着,夹起尾巴溜了。天快亮了,师父许是有些乏,又回床上躺好。过了一会儿,我看她闭目凝神气息深稳,才蹑手蹑脚退出去,刚回自己屋里藏好袍子就听师父向师兄抱怨我太懒,日头都晒了还不起床……”子晴眉飞色舞娓娓道来,将前几日偷偷为月神疗伤的经过讲得一波三折,引得岸上男子一阵阵大笑。齐寰忆起当时情状也不由得愣住了,唇角一翘吐出一串气泡,慌忙掩口闭气。
“你师父实在是个要强的女子。病了也不医治,跟孩子似的,还要你们哄着骗着照顾着!”
“师父外刚内柔,从不肯以脆弱示人。芹芝师父走了她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想来也是可怜……”
“她总是逼你练功你还敬她爱她,在这浑浊乱世心存善念着实不易啊!”男子感慨地拍拍她,她安心枕在他胸膛,不好意思地笑着,梨涡深嵌,柔情似水。
这样的神情,齐寰从未见过。子晴那般爱笑,即便是被月神责骂惩罚,只要稍微哄哄就会破涕为笑。朝夕相处五六年,齐寰见过她太多的笑容,可发自心底的幸福媚笑,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见。他一直以为师妹在自己身边是开心的、满足的、幸福的,却没料到她会更喜欢外面的生活、更信任外面的男子。真正令他烦恼甚至气愤的是,他以为自己会为师妹的幸福而感到高兴,实际上却起了浓烈的妒忌。
一刻都无法多待,齐寰努力保持平静退回对岸。他没有瞬移也没有腾云,而是一步一步走着,头重脚轻,浑浑噩噩。直到遇上四处找寻的披云,才意识到走了好久,几乎一夜未归。披云驮着他飞了半个时辰,远远看到石洞对侧坡顶月神兀自伫望的身影。
“你去哪儿了?!”披云还未落地,齐寰就纵身跳下,三步并作两步跪倒在月神跟前,泣不成声。
齐寰一向恭顺谨慎,从不逾矩,彻夜不归也是头一遭。月神并不生气,只是忧心忡忡,以为他遇到了莫大的危险,向晚时分就派出子晴和披云分头寻找,还发动了山中精怪,甚至向四方施放式神。若非子晴苦劝,她还想亲自去找。此刻齐寰安然归来,但神色剧变情绪崩溃,让月神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怎么了?!”她蹲下身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到极力克制的颤动。回答她的只有哽咽摇头,以及加速坠落的泪滴。
“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若是遇上敌手难以抗衡就加倍苦练一雪前耻!如果、如果我教你的法术太难,你别勉强自己,不练就不练吧……”她真恨不会读心术,只得胡乱瞎猜,“我的伤你无需忧心……你师父的下落……也不是你能寻到的……”
“师娘,我没事!”齐寰终于抬起头,擦擦酸涩的双眼,平复了剧烈喘息。其实他眼中仍有泪水,心中也仍觉痛楚,不过不想月神烦恼悲哀,所以极力压制住了。月神以为自己猜中了,齐寰确是奔走寻药空手而归才心急如焚,所以没再问起,也没再安慰,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随他回到石洞。
又过了一个时辰,子晴沐浴着朝阳袅袅飞回,见齐寰好好站在院中做饭,秀眉一跳提裙一闪,随手抓起一枚石子掷去,不偏不倚正打中他肩胛。
齐寰缩着肩膀转身憨笑,子晴叉腰戏谑道:“师父总说你老实,没想到犯起坏来比我还出格!”她打了个哈欠,伸着长长的懒腰,一边小心地望望石洞,一边故意压低声音问道:“这大半天你到底去哪儿了?难道偷偷溜去附近的村寨城镇了?”她是爱热闹的,从前芹芝在时总带他们出谷游玩,子晴便爱上了繁华市集、绚烂灯会,芹芝走后月神虽然严加管教,到底也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他们偶尔去外面逛逛。
“不对不对!师兄要是出去玩肯定叫我一起!”她蹙眉的样子依然俊美,齐寰却觉得有些刺心。
“我去给师娘找药草,只有夜里才出现的药草,很稀少,找了半宿也找不到……”他不太会撒谎,怕子晴看出来故意别过头去搅动锅中食材。
“哦,原来如此!”子晴不再戏谑,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坐下来。
“你问我那么多,我也问你一句……”手忽然僵住,铁铲模糊在蒸汽,下定决心的齐寰目光如炬,决然启口:“那个男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