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差点坏我好事!”朗多村长擦擦嘴角酒渍,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你、你们都先吃了解药?!”一片狞笑声中,子晴愤怒地尖叫着。同样徒然尖叫空舞手脚的还有一脸惊诧的披云。除了身形变大一倍,它竟又回到了被封印的状态,连叫声都只是“喵喵”,恨得眼睛都暴起来。
“小丫头,你挺可爱的,给我做干闺女吧!忘了今天的事,我不会亏待你的!”是真的,朗多村长不想杀她,也不想杀任何人。他的心很透彻,连年轻时的伤痕都清晰毕现。温和淳朴的格姆村长在他记忆中是个狡猾无耻的恶贼!偷了他们共同积攒的银钱,也骗了他青梅竹马的爱人。他只是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还想着给那个骗子足以维持生计的盘缠将他撵出村寨就好。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子晴一时间无从判断。
“大叔,对不起,你的遭遇让人同情,但手段确实卑鄙!”
朗多村长愣了一下。可一瞬之后子晴就察觉到他的表情僵直得很不自然。再往下看,一截染血利刃豁然刺出,背后是满面凶光得意洋洋的格姆村长。
手下反水,和演好戏,将计就计,永绝后患,这些在子晴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她第一次感到了人性的丑恶,也为自己的天真和武断感到羞耻。
不过有一件事格姆村长算漏了,那就是子晴。与刚才的回答一样,子晴拒绝合作也拒绝隐瞒。不同的是格姆村长才真的穷凶极恶,眼中杀气不用读心也能感觉得到。
“杀了她!”他向卧底的朗多村民下令。那壮汉迟疑了,持刀的手臂不住颤抖。
“快动手!这是个妖女,变成了孩子的模样!你家小女儿不就是上山打柴被妖精吃掉的吗?!”
肩膀一阵酸麻,另一阵出现在脖子上。子晴费力仰头,嘶哑地小声说道:“大哥,你的孩子是掉进了他的野猪陷阱……尸身埋在一棵红杉树下……”那汉子大吃一惊,手脚一软坐在了地上。子晴顺势挣脱,却并不逃跑,而是继续说道:“他让你动手,就想着有朝一日万一事情败露也好有个要挟,如果一直没人发现,你也惹了人命官司必须一辈子供他驱使。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把柄捏在他手里……”
“闭嘴!”恼羞成怒的利刃寒光烁烁,子晴转身就跑。披云呜呜地咆哮着,连抓带咬挣开束缚。可是来不及了,宴席边缘扭打的两人离它那么近,却又那么遥不可及。它泪眼婆娑,向着离得最近的桌角猛力撞去……
醒来的披云仍有些晕眩。那一撞力道不轻,却不知怎的没有死成。它看不到额头的伤痕,也看不到敷涂的灵药,只觉得并不甚疼,反倒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子晴呢?子晴呢?!四下无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纷乱的气息。它甩甩脑袋循着记忆跑到朗多村长抓住子晴、向她脆嫩的脊梁举刀砍去的地方。血,一大片血,腥臭无比。披云的鼻子很灵,可是子晴的味道消失了。
村寨一片缟素,到处都是凄惨的哭声,和昨晚喜气洋洋的景象形成鲜明反差。披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它接近过村寨,饥寒交迫的时候甚至偷吃人类丢弃的残羹。不过它骨子里是野兽,也就继承了怕人的个性。若非子晴及时温暖它寂寞的心灵,它很有可能要完全沦为深林莽兽了。
惊天动地的哭声中,无人注意到一只被吓跑的小猫。哭得最伤心的是失去夫君的妇女,包括好心收留子晴的那位。一夜之间她们全部沦为寡妇,除了用泪水浇灌爱人苍凉的坟头,脑海中再没别的念想。
披云独自钻入茂密山林,消失在树影斑驳的晨曦中。嗅觉没有给它任何提示,它凭的完全是直觉。
怎么可能留下痕迹呢?风是乱的,心也是乱的,叶舟缓降,齐寰迷茫地愣对将熄炭火。
要事要事,有什么事比子晴的安危还要紧?!他第一次对师父产生了怨怼,此念一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赶忙默念起清心咒来。
子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将刚刚入定的齐寰拉回现实。她的身子恢复了温暖,不再觳觫颤抖,眉头也舒展开来。他轻轻放下她,转身添柴笼火,又想着该给她多盖一层,就握着柴枝在狭小的破庙中来回翻找,被扬起的尘埃呛住,不敢大声咳嗽,低头掩口憋得满脸通红。
睁开双眼,子晴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狼狈不堪尴尬不已的局促男子。侧颜并不算英俊,粗眉广目间稚气未脱,宽厚的手掌紧捂口鼻,额上青筋都暴起来,眼神羞赧又犹疑。子晴不禁笑出声,齐寰被吓了一跳,一时气逆咳嗽不止。待他平复喘息、起身近前,魁梧的身躯令子晴不由得倒吸口气。通衢地处西南,她自幼接触的男子都没有这般高大壮硕的。青布襟褂绷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每一寸都是力量的息壤,难怪方才迷迷糊糊中倚靠的臂膀那般坚实可靠……
“姑娘,你、你醒了呀!”声音呢却是不可思议的柔和。吐纳轻缓,目光澄澈,笑容爽朗又略带羞怯,这个人的心也是坦诚良善的。
“嗯,谢谢你救了我!”子晴点头道谢,灿然一笑,朱唇再启:“我叫子晴,请问恩人尊号?”
“不敢不敢!我叫齐寰。齐鲁之齐,寰宇之寰。”齐寰的心跳更加快了,连目光都跟着闪动起来。他赶忙移开视线,蹲身拨弄旺盛的柴火。
“齐寰大哥,你是神仙吗?”子晴向前蹭了蹭,难掩兴奋。她是聪敏的,立即意识到这个人的气息与凡人不同,而且瞬移闪现、凝定夺刀明显是仙家法术,她是见过并且铭记于心的。
“算、算是吧……不过我修为尚浅……”齐寰的神色更为腼腆了。
“你这么厉害,教教我好不好?!”子晴高兴得凑到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齐寰满面红赤,看着子晴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到全身血液跃动翻腾,连魂魄都飘离了笨拙躯壳。
“你想学仙术?可我确实教不了你……”这是实话,方才的瞬移、凝定他也是偶然成功,除了夺刀凭的是真本事,其他一概没有把握。在子晴眼中的祈盼消失之前,齐寰脱口而出:“不过我师父师娘都很厉害,你别着急,我、我带你去见他们!你求求他们,我也帮你说情!”
“齐寰大哥你真好!”子晴喜不自胜,抱了他一下就催着去见芹芝月神。
“现在不行,师父师娘有要紧事离开了。我没收到召唤讯号不能擅自面见……”他只说了一半。凭他的法力应该是追不上也找不着。子晴看透了却没有说破。不管齐寰是法力精深的上仙还是冥顽不灵的“学渣”,她都不在意。她只知道他是个好人,危难之时救她一命,值得信赖和依靠。
“对了,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披云兽?就是、就是一只小小的双尾花猫?”
“啊?”
蹙眉的不只有焦急的子晴、懵懂的齐寰,还有惊骇的芹芝和月神。
他们早就算出了两位村长的谋划。简单争吵之后,芹芝还是退让了,依照月神的计策留齐寰在附近采药,谎称有要事远行,实则悄悄隐匿观望。他们在子晴遇险时暗中出手、助齐寰冲破玄关施展法力,可万万没料到披云竟如此刚烈,救主不成转而以身相殉。月神分身乏术,芹芝反应不及只是移开了桌椅,披云算是侥幸捡回一命。
月神瞪了芹芝一眼,芹芝却装作没有留意。他知道月神恼的不是他而是自己,若她安然无恙,根本不会力有不逮恍惚失察。他没有阻止月神抱起头破血流瘫软在地的披云,在她自责痛哭的时候支起小小的隐身屏障,也隔绝外界的嘈杂骚乱。
忽然,结界发出异样的光芒,巨大的轰鸣振聋发聩。月神瞬息恢复了冷峻仪态,连惯性涌出的泪水都闪烁寒光。太阴戟一挥,守护结界幻灭,月神主动发起进攻。然而剑刃月光纵贯长空、定型药粉氤氲散尽,他们连敌手都没有看到。山麓小村,热闹宴席,而今只余遍地横尸。
格姆寨一向重男轻女,所以有外客到来时妇孺一概退席。参加两村和宴的各家男丁有二十余人,另有朗多寨前来“求亲”的十几人,皆是青壮男子,虽然身形无法和齐寰相比,到底也是五大三粗、肌肉结实。除了被格姆村长狠心暗算的朗多村长,余人身上并无伤口,周遭也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甚至连死者的表情都平常无异,齐刷刷睡着了一般,反倒更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是一击致命,由内而外完好无损,唯有魂魄荡然无存!”芹芝不解地看看月神,从她疑惑的目光中也得不到任何提示。他轻叹口气,蓦地想起素雪来。
潮崖王见多识广,素雪博览群书,一筹莫展之时他总是偷偷潜去遥花台。那时潮崖王淡然浅笑着,从密集的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册籍,安稳递至他高擎的双手。素雪呢,装作从旁经过,悄悄传音告诉他所问之事在第几卷第几页,平静的笑容透着狡黠得意,一抬头却被潮崖王瞪个正着。她转身就跑,潮崖飞身追去,二人飘然出殿,空中传来素雪欢快的笑声和讨饶声,以及潮崖王的嘱咐:“好生研习,莫要偷懒。看完速速归还……”
“要追吗?”月神的目光凝向远方,声音也清寒冷静。
“天地茫茫,无踪无影,从何查起呢?算了吧!”芹芝慢慢起身,一边掸手一边摇头。
“好吧……”月神迟疑一下,终究也低下了头。“那这猫儿呢?要带去给子晴吗?”
“不必,将它留在原处吧,它醒了自会去找。而且它不在身边也省了相见麻烦。”
月神点了下头,抽身就走。芹芝叫住她,一边在披云身上洒满掩盖月神气味的药粉,一边款款说道:“等两日再去找他们吧。给子晴点时间,昨夜发生的事颠覆了她对人性的判断,她得静下来好好反省。你也需要时间仔细思考以及疗伤。”
月神听从了芹芝的安排,二人回到石洞静坐调息。子晴也采纳齐寰的建议留在原地等待披云自行寻来。
在月神入定而眠的深夜,芹芝悄悄走了出去。
晦日无月,山巅绝巘现出漫天繁星。天地为幕,星河作席,一个突兀的高挑背影茕茕孑立。风是凛冽的,将宽大的紫金御袍灌满又抽空,仿佛里面的躯体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憔悴支离一副骨架。
不是这样的,不应是这样的……
芹芝一步一步走近,连他鬓边飞扬的银发也一览无余。他认识的那个人永远沉稳睿智,时而静穆深思,时而神采飞扬,能玉指横笛翩然弄乐,也能不怒而威杀伐决断,是谦谦公子亦是赫赫冥神。他熟悉的紫玉,可以急躁可以焦虑可以不顾一切可以伤心欲绝,却唯独没有这样空洞虚无的目光以及唯余弧度的冷笑。
不管怎样,看到友人安好总还是件幸事。唐境一别,恍然半载,三月前听路过的鬼吏谈及冥神重返冥界,他和月神才放了心,可又听闻紫玉受伤颇重,昏迷许久才清醒过来,他们又着实痛惜。不过既然醒了又回到冥府,自然有人照料,以紫玉的修为痊愈只是早晚的事。那时他和月神一刻不得放松地盯着子晴,唯有派遣式神传信问候,一来一回得耽误半个月,从失了真的音信中也听不出紫玉到底如何,还急得月神直跳脚。
此刻紫玉近在咫尺,芹芝无须探脉就知他并未大安。对紫玉而言,外伤事小,心伤尤烈。有孤冥术护体,他的外伤早已愈合,内伤也慢慢好转,只是还需清心静养,不宜劳碌奔波,最不该郁结愤懑妄动内息。
紫玉缓缓转身,清癯的面上一丝暖意也无。他本来是想见一面让芹芝安心的,可真到见面时竟牵不起一个惯常微笑。芹芝倒没有介意,也没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做过什么,只递过一个磨退了色的朱红药瓶。
“我没事,你留给月神吧!”声音也是生涩沙哑。虽然回了冥府,但紫玉终日闭关,极少说话,更没有笑意,稍稍恢复体力便不辞而别,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
芹芝的手悬在半空,坚定得诚挚而执拗。紫玉只得当面服下一粒回心丹,再一努力,嘴角有了些许上扬的弧度。回心丹是暖的,友人的挂念也是暖的,但被温暖消融掉层层冰障后的心,痛得愈发剧烈。记忆像一把迟钝的短刀,一下一下无情削割,竭力忘却的场景逐一闪回。
芹芝见他眉心紧锁、芒星频闪、额角沁汗,赶忙扶住他连连自责道:“我忘了你的孤冥术乃纯阳罡气,这回心丹是我改了方子专为嫱儿配的,想必寒热相冲令你受苦了!”
关心则乱,紫玉勉强笑笑,面颊现出久违的血色。
“紫玉,告诉我你为何痛下杀手!”扶住他的瞬间,芹芝的手指敏锐触及他的腕脉。疑虑被证实,不解与同情却胜过理智与愤怒。相交多年,芹芝知道紫玉是宽厚仁慈的,越是对弱小的存在他就越是心软,绝不会无端杀戮凡人。当年潮崖堕魔发起兵变,他里应外合煽动鬼卒,确实也造下不少杀孽,但那是为了素雪。现在呢?又是为何?!
芹芝的语气和缓温情,并无丝毫火气。紫玉却陡然变色,现出狞厉冷峻的鬼神面相。他正言烁烁:“这样的人类、这样的人世是不值得素雪守护的!我要荡平妖邪、诛灭魔心,将这世界变成她所期望的净土!”
芹芝一时无言以对,只觉振聋发聩,竟似颇有道理。的确,他和月神也对人性的恶变感到失望甚至绝望。青铜纪元毁灭不过几千年,崛起的白银纪元倒更加暴虐贪婪了,月神还真戏言过“人世就该再度毁灭、推倒重建”,此刻再由紫玉斩钉截铁地道出,芹芝也语塞了。他是医仙,最珍视万物性命,所以当然不能赞同,但又找不到可以说服紫玉的理由,过了半晌才干巴巴应付道:“人间纵有败类,总还有可贵的品德。你要杀生务必看清楚斟酌好,莫冲动,以免错失遗恨!”
紫玉郑重颔首,在芹芝的叹息声中飘离远去,留下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连极北明星都黯淡无光。
芹芝迎风伫立,若有所思。
回到石穴,月神盘膝端坐,深深调息,并不睁眼,只淡淡问道:“是他做的吗?”芹芝没有否认,月神也没有再问,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立沉默了许久。
凝重的沉默被懵懂的呼唤打破。小豹子饿了,天也亮了。月神喂过它,芹芝也调息片刻。
收到音信的齐寰姗姗来迟。子晴等在洞外,待齐寰禀明因由才近前拜见。月神果然是孤傲的,虽为女子,眉宇间却凌厉非凡,散发着清冷逼人的气魄,更衬出芹芝温和慈爱。子晴下意识地往芹芝那边靠了靠。
“收徒之事,寰儿已简略言及,不过还要当面问问你的意思。”或许是看出了子晴的畏惧,月神转身走向洞外,擦肩而过时却被芹芝伸手拦住。“也要问问你的意思!”他的微笑毫无破绽,使齐寰和子晴都没注意到月神转瞬而逝的诧异。“你知道我从不收女弟子。不过这孩子资质不错,又身世可怜,你收她入门可好?”
月神瞪了她一眼,齐寰和子晴也看着他,连小豹子都停下游戏好奇地望向他。
“你不反对那就答应了啊!”芹芝加重力道握了握月神的手,在她发话之前大声对子晴说道:“还不拜见师父?”
子晴虽然更喜欢芹芝,可对月神也十分崇敬,连忙跪地叩首,迫不及待磕了三个头,笑盈盈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头也受了,称呼也改了,月神冷笑着点点头,厉声说道:“既入我门,自当戒除杂念、一心向善、好好修习,莫丢了我的脸!”说最后一句时她看向芹芝,眉尖若蹙,眼中却似有戏谑之意。齐寰低下了头,憨憨傻笑着,芹芝却丝毫没有反应,仍是暖笑款款。
拜师之后,月神故意催着快回仙山修炼。子晴自然为难,百般央告宽限半日找寻披云,最后在齐寰和芹芝的求情下一行人分散入林,找到披云的当然是与它心有灵犀的子晴。
听着子晴一路上兴奋地给披云讲述死里逃生、因祸得福、拜入仙门的经历,月神只觉得无奈又好笑。小孩子而已,也要哄得如此费尽周折,芹芝真是体贴入微心细如尘。对子晴而言,一切都是偶然,不幸的偶然,幸福的偶然,突兀却可以接受。齐寰呢,自然也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地陪着,目光一刻都未离开子晴。
有了主人的叮咛,披云也就没再炸毛。它也只是个孩子。虽然被忽敌忽友的怪异神仙整得有些糊涂,但额上的药粉气息无疑是芹芝的,撞昏前掠过的巨大剪影确实是齐寰的,月神呢,既然与他们为伍应该也不是坏人。不管怎么说击败狼群救了他们的是她。披云摇摇头,主动上前舔舔月神的裙脚,既往不咎。
结束了,对月神而言她在人间的使命结束了。云端小憩,忽略子晴和披云兴奋的喧吵,她渐渐靠向芹芝温暖的臂弯。
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