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月神和芹芝带着精力充沛的小豹子离开石穴,向山中精怪略一打听就找到了子晴的下落。
莽莽高山,即便对世代长居的山民而言都神秘莫测,何况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呢?子晴从未独自走出过小渔村,披云呢,作为一只脆弱娇小的猫儿,它连自己的领地都没有,更不敢贸然离开记忆初始时栖身的小丘,唯有躲避着虎豹熊羆提心吊胆艰难度日。除了更加敏锐的感官和野兽的直觉,披云比子晴强不了多少。
果然,刚走了一天他们就迷路了。所有的树看上去都一样,岔路呢更是层出不穷。最初的新鲜感退却后,腻烦和沮丧悄然萌发,若非有披云陪伴,子晴真是要发疯了。和她不同,披云可神气了。它恢复神力又挫败狼群,一路上遇到的雪豹狼獾甚至马熊也怕它三分,几乎连对峙都没有就夹着尾巴跑了。它大摇大摆在树根崖壁留下标记,昂首阔步以睥睨万物的姿态穿林度月,时不时发出几声尚显稚嫩的嚎叫。
“才三天就长这么大了?!”月神眉头紧锁,芹芝却一脸悠然。
“封印解除,神兽的生长速度会激增十倍。现在已是少年,再用不了一月就能成年了。”芹芝满目慈爱,看看远处茁壮成长的披云,又看看怀中呼呼大睡尚且年幼的小豹子。小豹子已经和他们混熟,甚至忘却了自己被月光刃误杀的娘亲,而将眼前“仇人”当做了父母。
忘却是幸福的,记忆是残酷的。如果紫玉也能忘却前尘就好了,还有嫱儿……可惜太难了……
“发什么呆?出个主意呀!”月神捶了他一拳,这会儿不再埋怨他多此一举布下迷阵了。“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在这山沟里打转吧?!”
“是不能这样……只是嫱儿,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不介入,让她以人类的姿态平安了此一生会更好……”
“说什么傻话?!”月神一声断喝惊醒了酣睡的小豹子,芹芝的面上也再无笑容。
“不是傻话!”他极少现出这样严肃的神态,不怒而威的霸气缓缓发散,连月神凌厉的目光都被逼退了。“妖如何?神又如何?只要不作恶、心向善就是一样的啊!你何苦非要赶尽杀绝?!”
“不是我狠心,而是人界冒不起这样的险……”月神缄口不言了。她知道芹芝永远无法理解,洪荒定界、仙魔大战他并未参与,不知其中凶险。只是一念之差放走了一个法力全失的芒妖酌心就生出多少事端?!而今众神远去,失去了保护的人界何其脆弱!她一想到素雪的孩子独自生存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就担心得寝食难安。自己的法力是无法恢复了,趁这妖魔还小,早些了断了岂不干净?!
嫉恶如仇的月神一向心直口快,所以她一旦不说话芹芝反倒慌了神。就在他犹豫的一瞬,月神忽然点住了他的大穴。
“嫱儿住手!”月神的内息霸气凌厉,冰剑一般纵贯入脑,芹芝下意识运功抵御,却又怕伤了她,只是紧筑心门,并不还招。
“你不想我费事就坦言相告!”时间略久,月神气力不济,已是冷汗涔涔喘息阵阵,执拗地不罢手不收功。连心缔结之时,素雪学会了她的月光术,她也通晓了素雪的读心诀。激战汐崖,月光缚龙术帮过大忙,而今读心法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芹芝犹豫了。有那么一瞬他想全力震开她的内息,哪怕损伤心脉也总是有法可医,真相一旦道出就再无余地转圜了。
“你不想我死就告诉我!”血色殷红,蒙蔽了一切理智与诺言。
“她是素雪的女儿!是素雪和潮崖王的女儿!”
果然如此……月神微笑着闭上双眼,轻飘飘跌落在芹芝惊骇的呼喊中……
月神早就有所怀疑。虽然芹芝看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那孩子已经夭折、她当时也以为素雪神志不清思女心切不禁扼腕痛惜,可还是凭一个闪念踏上找寻之路。她知道云妖族的灵力传承法则,若是新任族长心存邪念为害人间那也是素雪不想看到的。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她体内的法力太强,她自己根本无法驾驭,为除后患只有狠心诛灭。在月神看来天经地义的事芹芝却百般阻挠。披云的出现是个意外,遥遥的四目相交也是个意外,那只冰蓝的眼眸,怎么可能认不出……
怎么办?怎么办!芹芝当然不会让月神杀了那孩子,而今月神自己也不会再起杀心,可他们又能如何呢?披云的敌意很好化解,女孩潜藏的魔心要如何掌控?!
“我还是要验一下!”醒来的第一句话,月神青白的唇角没有一丝弧度。事关重大,芹芝也需要确认万无一失,所以只是微微颔首,深表赞同。
调开披云很容易,它这个年纪对所有新鲜事物都满怀好奇,所以听到一点奇怪的声响就刻不容缓跑去查看了,比妥善安置活泼好动的小豹子还容易。
月神冷笑着摇摇头,闪身钻入子晴歇夜的山洞。她的时间不多。披云并未走远,随时可能回来。芹芝毕竟是文臣,又心地柔善与世无争,根本挡不住年轻莽撞的神兽披云。她不禁有些担心他。
“师娘,请取血!”连眉入鬓、双瞳炯炯的魁梧少年屈膝跪地,一手托着水钵一手递过银针。
月神眉锋一跳,皎白的面颊泛起一片桃红。她还不习惯这个称呼,更不习惯和陌生男子独处。与其说是男子,倒不如说是毛头小子。
芹芝虽然性格温和、待人宽厚,却唯有教徒极其严苛。他晋位药神时有许多仙人争相拜师,不过百载就被逐出大半,余者他也并不满意。汐崖篡权,他设计假死,更看清了本门倒戈划线、背叛师尊的败类,所以宁愿依靠药草所化的无心式神,也再不相信难以捉摸的叵测人心。
唯有齐寰是个例外。若论出身,齐寰实质近妖;若说仙资,齐寰着实太浅;若讲修为,齐寰囿于血脉绝难大进,可芹芝就是任性地喜欢这个小徒儿,丝毫不顾他桀骜不驯嗜杀成性的过去,悉心栽培爱若己子。而今下界,身边也只有这一个弟子相伴。
月光下齐寰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少年特有的英气,还有些细致敏感的羞赧。在他看来月神更像个不苟言笑的怪姐姐,这声“师娘”叫的他也十分别扭。的确,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比师父还要高出一截,也壮实许多。月神虽然年近万岁,到底仙身不老,冷峻的“冰块脸”上更无一丝皱纹,俨然一个风华正茂的美丽女子。
不过尊卑有别、长幼有序,魁伟的齐寰此刻恭顺跪地,高擎法器,不敢直视月神并不犀利的目光。
一滴血珠赫然悬浮。那不是普通的水,因为月神和素雪并非血亲,有了连心术才构筑起微弱血缘,所以必须借助药力才能验得出。况且现在殁阴石重新介入,月神不确定自己体内还残存着多少素雪的血灵。
“啪”,殷红血滴沁入药液,月神屏息注目。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两枚血滴瞬息相撞,然后慢慢从边缘开始融汇,最后调和为一团均匀的光晕,仿佛等了很久的一个拥抱,再舍不得分离。
“走吧!”月神蹙眉颔首,将水钵交到齐寰手上,也不等他,也不看子晴一眼,抽身就走。齐寰诧异地愣住了。验血的结果一清二楚,不顾伤重不顾性命苦苦找寻的故人遗子就在眼前,月神居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他端着那小小的水钵,竟感到沉甸甸的。而此刻再看,少女的笑容也显得不那么自在了。
他忽然意识到不自在的不是女孩,而是他自己。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人类女子平安独处,而且离得这么近,连她脸上细微的绒毛都能看到,纤长的睫毛更是根根分明。月光下子晴恬静的睡脸令他又是着迷又是羞怯。他的呼吸也降了速率,轻轻缓缓的,心跳却愈发剧烈,扑通扑通怎么按也按不住。
“寰儿,快看看你师父在什么方位!”月神的催促成了残忍的解救。齐寰掖好法器退出山洞,撷下一片树叶笨拙地折成小舟,念动要诀使小舟变大,二人跳上去升腾御风,歪歪斜斜飞向东南。
齐寰专心驾驭,月神却连连叹息。学了几百年,连最简单的寻人都如此生涩,式神仍不会用吗?芹芝怎么忍得了如此不开窍的徒儿?幸好她已算到芹芝无碍,也就安心试试齐寰的法术,由着他慢慢找吧!
绕了三圈,最后还是月神暗中发力拨转船头,齐寰才看到密林深处隐隐散发的悠然仙气。
“怎么才来?都弄好了?”芹芝蹲坐树梢,似笑非笑地冲他们摆手。
“小声点!”月神急得一跃而下,闪身至前,伸手捂住他的嘴。披云就在附近,很近很近,近到连气味都清晰可闻。还有声音,那风琴般低续的咕噜声……
“无妨无妨!你看!”芹芝放松地靠在树干,也拉月神坐在身边,顺手一指。
披云棕褐相间的皮毛恰好隐在斑驳树影中,若非恣意的呼噜与忘情的喵喵是断然不会暴露的。恢复了小猫形态的它此刻正瘫软在一团低矮草叶上,眼睛微眯,目光涣散,爪子一伸一缩,尾巴一摇一摆。月色如此皎洁,芹芝他们未有遮蔽,披云定是一览无余,然而却没紧张也没攻击,反倒一躬身打起了滚,暴露出柔软洁白的肚腹。
“它这是怎么了?!”月神的微笑温柔而妩媚,芹芝很想揽她入怀缠绵一吻,却碍于傻呆呆的齐寰在旁,只得轻咳一声,干巴巴说道:“你可知荆芥草?俗称猫薄荷,是一种令猫类无法抗拒的神奇植物。猫类一旦闻到便会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如同人类吸食罂粟一般。”
“不会有害吗?”又是一声撩人的尖叫,月神只觉脊梁发寒,担忧地抓住了芹芝的手。
“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猫!要不你问它去?”芹芝戏谑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别闹!你又不是猫!”月神面上一红,瞥了一眼不知何时落到地面饶有兴趣采摘荆芥草的齐寰,蹙眉在芹芝腮畔轻快一吻,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该送它回去了!”芹芝拍拍她,正言笑道。他从乾坤袖中掏出一方木匣,命齐寰将披云连同荆芥草一同放进去,腾云背到离子晴不远的缓坡林地。
放下披云后月神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它蓬松的绒毛,却被芹芝低声喝止了。月神有些尴尬,讪讪立起,身不由己地随芹芝回到高耸云端。
“放心,就算披云沉醉其中,子晴也会很快找到它的。”齐寰被支走去照料小豹子,他们说起话来方便了许多。
“我不是担心现在……”月神秀眉一蹙,缓缓启口:“怎么办?他们的孩子居然成了妖?!”她无助又无奈地仰视芹芝,紧紧抓着他御风的袍袖。
芹芝也同样为难。当年他也不赞成留下这孩子。千虑万虑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这一点。按照常理,潮崖本质为元神,因修炼孤冥动情堕魔,体内蕴含着一丝魔性,素雪呢,拥有半神半妖的血统,她本身就已是个异类了。最高贵的元神血脉、极神秘的云妖灵力、意外爆发的魔性居然全部注入到凡人躯壳中。是素雪的意思吗?还是连她都无法预知?
“将来,走一步看一步!”芹芝叹息着,语气却十分坚定。
“她的力量太强,万一控制不住堕入邪道,凭你我之力断然阻止不了!”月神连连摇头。
“没有万一!”芹芝握紧她的手,幽幽药香缕缕发散,声音却是振聋发聩:“如果有万一,我们就陪人界一同万劫不复!”
月神愣住了,旋即释然一笑。
是啊,不过就是一死,不过就是这样的人界!她留在这里并不后悔,凡事尽心也毫不惜力,该做的都做了,若是注定完不成诺言也救不了人界又有什么法子呢?
“师父,他们走到格姆寨了!”飞得太快,齐寰一时岔气,居然连人带船翻倒在茂密树冠,跌断了五根枝条才四脚朝天挂在粗壮的树杈上。他怀中的小豹子倒是敏捷,及时挣脱跳到一旁,稳稳落在树顶,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狼狈不堪的齐寰。
“唉!”月神和芹芝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一个冷面一个暖笑着抓过小豹、拉起齐寰。
天色将晚,看着子晴被热情的村民款待留宿,月神终于放下心来,饶有兴致地看齐寰喂小豹子吃奶。这齐寰看似愚钝不堪,不想竟是个心灵手巧的男孩,小小一截竹管打磨光滑就解决了她和芹芝两个正神挠头良久的难题。
“等它再长大一些就能像披云一样吃肉了,到时候只怕野性难驯,必要放归山林……”芹芝在给她打预防针。短短几日,月神已经习惯并喜欢上了小豹子,可野兽毕竟是野兽,很难厮守终生。
“到时再说!”月神宠溺地抱着小豹子,一边抚摸一边看向子晴借宿的小屋。
“到时再说嘛!”恰巧子晴也呢喃了一句。除了捕鱼捉虾、砍柴放羊,她连菜地都照料不好,要靠什么谋生呢?年轻如她也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不过明日愁来明日愁,今夜暂且安睡。风餐露宿多日,她抱着暖绒绒的猫儿向床内一翻就酣然入梦了。
借宿的农家有夫妇两人、老母一位、儿女一双,靠种青稞燕麦过活,日子并不宽裕。精力充沛的子晴学着分担农活,但她一上手就掰断犁头、踩坏木勺,还不如披云能到林间捉些野物。她沮丧地哭起来,尤其在女主人温馨的怀中。那感觉久违了,让她想起同样慈爱的养母,以及记忆深处的那位仙女阿姨。
哭过也就想开了,做不了细致的她就凭蛮力砍柴筑堤,花了一个月从老远的山上引来活水。贫瘠的小村一下子沸腾了,百姓们围着她连连赞颂。不久后的夏至大集,半山格姆寨粮食丰收,换来了大批珍贵的鱼获铁器。
只是好景不长,就在村宴当晚,山下朗多寨的村长带了十几壮丁前来,说是贺喜说是结亲,善良的格姆村长请入寨中杀鸡宰羊热情款待,子晴却一眼看透了贼人心思。
来到这里之后她一直蒙着右眼,但今夜必须施展读心术。披云是灵兽,可它不会说话,好在子晴及时明白了它的暗示,没有饮下掺着迷药的酒水。四目相交,一个怀疑,一个心虚,良莠立现,真相明晰。
“大家不要喝!他们是来劫掠的!”她一声大喝打断喜庆的锣鼓,指着面红耳赤的朗多村长厉言说道:“他们嫉妒你们的富足,想要占领你们的村寨、独霸你们的财产!还有……”她的右眼明亮如洗,和披云的一样反射着月光星光,此刻更是锐不可当。
“还有,这个家伙对村长夫人垂涎已久!杀了你他不仅能得到财富,还能霸占夫人!”
“你胡说!”朗多村长低声咆哮,面色紫绛,一把抢过格姆村长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脸上。
平静,越来越平静,除了平静什么都没有。
“如果酒有问题,我现在还能这么好端端站着跟你们说话吗?!”朗多村长用淳朴的笑容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格姆村长也笑了,伸手接过朗多村长亲自斟满的酒碗。
子晴定住了。她并不肯定贼人在酒里下毒,此刻更是对披云的神经质感到烦恼。
“别闹了!再闹我就生气了!”披云还在不安分地拱她,甚至咬住她的裤脚使劲向后拖。子晴弯腰按住它的脑袋,没好气地蹙眉摇手。忽然,披云不动了,乐声停歇了,几声杂乱的闷响后,子晴环顾四周,一众格姆村民尽皆仰倒、人事不省。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肩膀,生生提到了朗多村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