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也骤,处置也急,被触及了底线的震怒帝王是劝不得的!子晴能想到王后的震惊和绝望,也能想到楚王的难堪与失望。
是啊,怎么可能呢?王后怎么可能私通侍卫、珠胎暗结又买通太医、灭口宫女?!楚王看过刑部呈上的供状,又亲自去刑牢审问宫女并两位涉事太医,然后才怒不可遏地冲回守卫森严的凤仪宫。当他将皮开肉绽一脸无辜的禁卫丢到王后跟前厉声质问时,王后已经神情呆滞意识混乱了,只是不住说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折腾一日,夜已深沉,独寝的楚王辗转难眠,愧疚的子晴坐立不安,想清楚了一切的王后,则是死不瞑目。
王后的死讯几乎同时传到了楚王和子晴耳中,虽然隔着重重宫苑,但二人的表情却一模一样。震惊、悔恨、惋惜,然后不约而同来到凤仪宫。
“将灵幔都挂好!着礼部尚书和阴阳监主事安排丧仪!王后的丧仪!”楚王的声音有些颤抖。虽然他还是坚信王后背叛了自己,但更恨自己的懦弱与无能。好好一个侯府千金、大家闺秀,居然落得背夫偷汉、羞愤自缢,又怎不令他动容呢?独自跪在王后和嬷嬷冰冷的尸身前,他哭泣着、忏悔着,捶胸顿地地喊着“都是我害了你”。不恨了,不恨了,他心中只有怜惜与愧疚。
举国上下一夕之间全换了素色。楚王徘徊在冷清的凤仪宫,倔强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心头落寞。陪伴多年如影随形的人忽然消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对着如花似玉的满宫妃嫔,他更加感到王后是无可替代的。
“对不起啊子晴,朕、朕想等国丧满了再封你为后……”语气有些心虚,笑容更觉僵硬。
子晴浅浅一笑,明眸轻扬,柔声附和道:“臣妾也这样想,正要求陛下呢!”
“哦,哦,那,那甚好……”楚王尴尬地拍拍她,又挤出两声闷笑。
该面对的尴尬总要面对。楚王好哄,自己的良心呢?齐寰的质问呢?
出乎意料,齐寰并未指责,反倒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其实也不想这样,都是我坏了事。我料定你要毒害王后,所以才偷换了那日的汤药,以为是救她,不想却害了她!”
“你又如何能知道呢?”子晴在心中叹息着。事与愿违,事与愿违!每次都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铸成大错!罢了罢了,这世上好人难当,越是想救赎,越是多造孽!我终究只是个小女子,不能像娘亲那样扛起整个世界,但我必定拼尽全力保师父平安、护师兄周全!即便如此,也并不容易!首先……
她收起面上哀戚,冷笑一声,眉峰一挑,漠然叙道:“你是坏了我的原计,却无心插柳让结果变得更好!我本想着王后若没了孩子必然身心受创,陛下越是怜悯她就越是痛苦,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崩溃,那么废后当然是唯一选择。不过你也算是救了她,与其届时内疚自伤郁郁而终,还不如决然了断来得痛快!”
“不是!你是要保护她!”看着子晴冷冽的目光,齐寰有一瞬迟疑,甚至稍稍移开了视线。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以更加坚定和温暖的语气说道:“如果按你的计划,王后即便被废,要么送还御南王府要么安置在宫中静苑,最不济也可自请出家,衣食用度无缺,守身到老比起身首异处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
“哼,别自以为是了!”嘴上这样说,手心却分明沁着汗。师兄,请别怪我心狠。你太单纯太善良,留在我身边迟早被暮梏残害,不如尽早死心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他真的走了,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可从那如火如荼的目光中子晴明白他没有放弃。泪水夺眶而出,一道炽热,一道冰冷。
“子晴啊,多吃一点,你看你最近瘦了许多,气色也没从前好了。”楚王殷勤地为她添菜,仿佛要补偿这些日子的冷落忽视。旁边李公公机灵得忙又传上膳本,拿在手里预备着。灵犀院的宫女内监们也有了精神,忙里忙外晃来晃去,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洋洋喜色。
子晴的微笑虽然仍是甜美,目光中却夹杂着一缕愤懑与烦躁。接近楚王本是一项任务,她自以为心如止水可以做到宠辱不惊,可想起前些日子“失宠”的冷遇与此刻“复宠”的热闹,只觉得如鲠在喉,胸口烦闷。
“怎么没有胃口啊?可是菜品不合心意?”见她低头只是拨弄碗中饭粒,楚王关切地凑近询问。
“陛下,臣妾早起多吃了几块玫瑰饼,所以并不觉得饿……”她仰起头换上一个毫无破绽的美艳笑容。
“哦?你喜欢吃玫瑰饼?那个,李福,让小膳房多备些日日送来,用最好的食材!”楚王转忧为喜,拍了拍她的手,端起玉碗饮尽羹汤。
子晴眉尖一蹙,忽然想到了楚王在担忧何事,于是膳毕立即请太医院首座前来诊脉,毫不避讳楚王以及“不约而同”前来叙话的孙昭容、李婕妤、武惠妃。果然,听过太医的诊断,楚王彻底放下心来,从下午开始赏赐不断,更兼夜夜留宿,十日后竟降旨由贵妃主理后宫,代皇后之责,连凤印都一并送了来。
“如何?我就说过你必能一步登天!”暮梏不屑地放下摆弄了半天的灿金凤印,语气中不乏得意。
是该得意吧?短短半年,她从最卑贱的冷宫宫女一跃成为君王宠妃,后位已是囊中之物,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怎么?收到了比预期更好的效果还不高兴?”
那是你想要的,又不是我想要的,我为何要高兴?!一时感伤流露哀戚之色,子晴急忙换上自信的冷酷笑容,目光定在他愈发枯瘦的手指。
“我这边的事都妥了,可战事非我能及……”
“外面的事你不用管,不消两日就会有转机!”暮梏总算丢下了凤印,拿起茶壶徐徐斟满。“只要到时候你再吹吹枕边风就行!”
不用吹了。两日后晋蜀联军突袭北境、汉军背盟见死不救、万俟将军战死沙场的急报呈上,楚王当庭宣布御驾亲征,誓要倾全国之力与晋蜀决一死战。
“陛下,珍重!”最后的一餐晚膳、最后的一舞《桃夭》、最后的一夜侍寝,最后的一朝送别。既然不能强颜欢笑,那就将凝重的氛围渲染到极致。楚王从未发觉她竟是如此坚强果决的女子,她也终于明白对楚王早已油然而生了敬佩与不舍。
出征的号角吹响,王旗一展,大军逶迤起行。金盔银甲的楚王微微紧手,胯下骏马立即放慢了脚步。他心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曾经的褐巫、紫巫以死相谏,就算没有说破,他也知道那一卦定是大凶。他很感激这些忠心耿耿誓死相随的将士,也感激殚精竭虑为国为民的朝臣,更感激重情重义痴心不移的嫔妃。她们中有一些已经容颜老去,甚至十年未曾面圣,名字封号都被遗忘在深宫岁月,可她们也来了,也哭着叫着祝福着,将手中不合时宜的花瓣颤抖着抛向帝王之师。三宫六院四十三位嫔妃,可惜王后不在了,贵妃也换了……
后妃不得出宫相送,能在城楼上遥遥眺望已是破例。不过从前的礼部尚书因堂妹王后出事自请辞官,兵部、工部尚书过去和他家走得近唯恐受到连累凡事缄口不言唯唯诺诺,国难当头那些言官也没空盯着后宫找茬,所以众臣睁一眼闭一眼,对上面女子嘤嘤切切的哭泣充耳不闻。
大军走远了,渐渐凝缩成一条扭曲黑线,被层层密林、叠叠山峦吞没了。
“走吧!”朝臣们纷纷起身,蔫头耷脑地叹息着散了。
“走吧?”赵婕妤轻拉刘贤妃的衣袖。刘贤妃瞪了她一眼,小心地看向木雕一般的子晴。她冲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李公公会意,急忙走到前面低声叫道:“贵妃娘娘!”子晴这才回过神来,浅浅一笑,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都回宫吧!今日无事,各位姐妹好好歇息,不用晨省了!”众人谢过恩,不一刻也散了,空阔城楼、偌大禁宫好像只剩她一人。
“娘娘,我们也回吧!”不知怎的,光天化日下阴风乍起,小宫女眼中起了惧色,颤声请求。子晴看了她一眼,心软地点点头。
又到了瘴疠横行的时节,白日妖魔妄动,夜间伥鬼频出,难怪连凡人都察觉到了。她呢?满目怆然。才不到一年时间,这里就不复繁华热闹、四海升平。
“与你无关……与你无关……”暮梏的声音缥缈而坚定,目光亦然。他没有骗她,大楚国祚已衰气数将尽,就算没有她也撑不了几年。这是那些巫觋也能通过观星占卜得出的结论。延迟多年,该覆灭的终究逃脱不了,褐巫只是希望保住楚王一命。他忽然觉得丞相、黄公公、万俟勇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必亲眼见证王朝陨落。楚王呢?还不如按照既定的轨迹早些故去,免得史书工笔记下可耻的亡国君号。
出乎意料,一月后战报传来,居然是连场大胜,不仅收复失地,还豪取晋蜀三城。
“不好!”子晴手中的玉镯怦然跌落。她熟练地拈出音信,面对莹润的透明凝露,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音信是没有用的!叫他回来他不听,让他小心他也没做到!相同的路程,此刻暮梏应该也听到了大楚连胜的消息!
“莲儿,我这几天要在禅室静修,专心为大王抄经祈福。你吩咐各宫一切省礼皆免,无事莫要打扰!”
这次的替身是松枝,应该可以坚持七日。子晴一路疾驰,刚刚入夜就抵达前营。披云尾巴一卷,没轻没重一头将她顶落云端。太久不见了,她却顾不得享受难得的亲昵,更怕这真挚柔情干扰了焦灼心绪。
“师妹?!”同样是大喜过望的表情。子晴好歹给了披云一个仓促的拥抱,对齐寰,却直接上来脆生生甩了一记耳光。
“怎么了?!”欢喜冻结,齐寰无辜地瞪着她。刚刚又打赢一场恶战,他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不中用,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也找不到努力的方向,没想到在峥嵘战场居然一下子灵光闪耀,无论运筹帷幄还是上阵杀敌,他都能轻松应对力挽狂澜。收获荣誉与赞美的同时,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意义。齐寰甚至想留在军中,带着这些生死弟兄荡平天下、铸就和平。
“什么怎么了?!我不是告诫过你不要太张扬吗?!你居然现了真身披挂上阵?!”他身上血痕犹在,更加黝黑的面庞被风沙雕磨出硬朗棱角,眼中锋芒乍现,又隐于睿智神情。这样的齐寰是令她心动的,可此刻恰恰要压抑住如此珍贵的心动。
不!光压抑还不够!
脊背一凛,子晴的瞳仁瞬间凝缩。
寒意,冰蓝眼眸凌厉异常。青簪坠地的一瞬,发丝骤然张开,柳眉斜飞入鬓,唇线冷酷如削。
是泪吗?!齐寰瞪大了眼睛,依稀看到她纤长的睫毛上凝着一枚泪珠。不过他没机会看清楚了。烈风裹挟冰刃洞穿胸膛,他笔直跪倒,在热血蒸腾的汽浪中失去了意识。
空了,空了,齐寰的胸膛空了,只余下血肉模糊一个大洞。
“师兄!师兄!”子晴的脑子也空了,呆呆地站在那儿。他怎么了?怎么受了这样致命的重创流了这么多血?心呢?心呢?蓦地,她感到滑腻的掌中有一团温热绵软的东西在怦然悸动。
那是齐寰的心!意识到这一点的子晴急忙施法,在暮梏进来的同时将那颗心封入恒光石。真是讽刺,这颗恒光石是某年生日齐寰送她的礼物。当时他只觉得这石头五彩晶莹甚是好看,就随手拾起精心打磨成水滴坠子,穿在藤茎上送给了她。她却脱口讲出了这石头的来历,至于自己为何清楚,她和他一样惊诧疑惑。
不管怎样,因果循环,如今这神石中真的贮存了一颗纯净心灵,于是相得益彰,绽放出更加瑰丽的光芒。
“师兄不听调遣,私自襄助楚军,坏我大计!”未等暮梏问讯,子晴转身跪地,叉手禀报。
“哦?已经会自己清理门户了?有长进!”暮梏看着她鲜血淋漓的双手,眉锋一挑,目露喜色。
“我们现在势孤力单,这齐寰虽然冥顽不灵,法力倒也不弱,杀了容易,却是浪费,不如收为己用……”兵行险着,若非子晴表情决绝语气冷酷,暮梏不可能答应。就算暮梏现在默许了,也不代表他真的放心。
不过好歹暮梏是同意了。他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走出营帐,黑袍一卷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之后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飘散在空中。
披云流着泪****齐寰触目惊心的伤口,子晴却哭不出来,只觉得胸膛被巨石压住,脑子也缺氧似的一阵阵发蒙。
“啊!”披云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脚踝,尖细的犬牙全部没入肌肤,疼得她失声叫出。
“快点快点!”披云眼中没有怨恨没有责备,而是焦急的催促。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子晴跪在齐寰身边,摸着他冰冷苍白的面颊,痴痴念道:“师兄,月圆了……对不起上月中秋你我天各一方……很多个中秋我都没有好好陪你……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说毕,她别过头去,运足内力,一掌印在他胸口……
松枝燃尽,还是那座精致华美的宫苑,镜中美人也依旧风姿绰约笑靥如花。再见之时,无论宫女內侍还是诸位妃嫔皆未察觉异样。那谈笑间歇偶有的一声落寞叹息,也被视作对前线大王的牵挂而忽略了。
若说和两天前有何不同,就是灵犀院的花草忽然开始莫名凋零,夜半之时路过总让人觉得有些悚然。不过比起陡转之下的战报,这些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神秘的军师兼大将不知所踪,谣言四起军心不稳,晋蜀联军趁夜劫营,一把火烧了大半粮草,楚兵折损三成。楚王狼狈逃出,所幸只受了点轻伤,如今大军不得不放弃澧州、退守朗州,敌军距都城不过三百里。
“必须守住!一定要守住啊!”想起万千子民、宫中亲眷,楚王的声音慷慨悲切。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不仅是一城一战的失误,而是从最初的决意发兵就错了!不!不仅是那时!是更早之前……先帝传位的时候……如果是堂兄继位,以他的果敢坚毅一定能大扬国威,而不是一味求和一直偏安龟缩在瘴疠之地;如果是堂弟继位,以他的仁厚平和一定会以民为本,而不是意气用事拆散联盟被困于战火边城……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继位,父王是不会杀了他以求心安的,那样弟兄保全、和乐安颐该多好!是他太心软也太糊涂,母妃一落泪,她的欲望就化作了他自己的野心……
拔剑四顾,山河日下,战火尘烟灼痛的双目是通红的、枯干的。最后一方黄巾、最后一道谕旨,颤抖的玉玺盖上,他颓然倒地,昏厥于一片惊呼。
“该不该同意呢?”
楚王的重负卸下,现在难题丢给了面面相觑眉头紧锁的晋王和蜀王。验识官点了头,跪地的楚臣点着头,晋王也几乎要点头了。正如楚王所书,本是同根生,何必做得太绝呢?南汉虎视眈眈,蜀君也不是善类,相比之下他还是更相信心思单纯重情重义的楚王。同盟军也好,挡箭牌也罢,晋王并不希望楚国真的灭亡。
晋王发兵不过是因为恼怒。明明是他大楚三番四次扰我边境、抢我民财,反倒贼喊捉贼理直气壮地打着“正义之师”旗号公然征讨。一封檄文笔锋犀利、言辞蛮横,将他骂成了阴险狡诈背约弃义的无耻鼠辈,任是再冷静再大度,晋王也不禁怒目圆睁、拍案而起。晋王并不后悔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楚王,他后悔的是一时冲动拉上反复无常的蜀王。联军一发不可收,他也不好说什么。此时楚王诚心求和、递上降表,他正好找个台阶下。
“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今日天色已晚,先请楚使稍作歇息吃些饮食吧!”晋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暮梏却还是缓缓地把话说完。
楚使千恩万谢地退下后,暮梏直起身来斩钉截铁说了几个字:“主君,莫让晋楚重演吴越之事!”然后就大袖一挥,告辞离去。
暮梏并没有走远,而是在王帐熄灯之后,悄然来到了蜀君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