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下,吐蕃北地(今藏北地域),碎石戈滩,两人如期而至,还是同样的地方,如今少了这马蹄之下的河流,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一壑石沙。
苏旭摘下头顶黑纱锥帽,撑开那一面婷兰折扇,纵使圆月在上,周身也有丝丝凉风,只见他还是煽摇了起来。
苏旭见旧地现在已是这般,对着马前之人叹道:“桑顿兄,这一别已是十余年,想不到旧地再遇,这里已是变得如此荒凉了,真是可悲可叹啊!”
对面的桑顿亲王将佩刀放在一旁,一个落地,脚底溅起阵阵沙尘:“想不到没有驹烽宝马的苏旭竟然能如期而至?!”
苏旭也跳下马来,收紧手中折扇,放于袖中,起笑道:“想我苏旭本是一介白衣,又无操武之力,那驹烽跟了我也是终日出不了那风连寨中,何不把把它赠给需要它的人呢。”
“哈…哈…哈,”桑顿浓眉一展,把头一抬,拔开手中的羊皮酒囊递给拱拳而来的苏旭,尽显豪情之色,道:“来,好兄弟,咱们先好好喝了这青稞酒再说。”
苏旭一手接过飞来的羊皮酒囊,立举而起,便是同桑顿一样,大饮起来。
对饮之后,桑顿擦了擦胡须之上残留的酒水,叹道:“想不到啊,贤弟和当年一样,还似风华正茂。你看看兄长我,早已没了昔日的雄姿,现在变得是如此臃肿,怕是连苍鹰也猎不下来喽。”
苏旭也不管地上沙尘,身轻而落,便栽倒在地上,看着漫天繁星,泛着笑道:“一别将近二十年,我还是当年那个落魄向西的伤情之人,兄长你却不同,已是加冕为吐蕃亲王,身处吐蕃皇庭,享尽富贵荣华。”
吐蕃亲王桑顿也索性躺了下去,同望漫天星耀,起言道:“当年若不是贤弟助我,我又怎会逃过追杀,又若不是贤弟你替我寻到我是国君遗亲的线索,又怎知我原本是一流落在草原之中的王族,而后才是能坐上这亲王之位。细细想来,真是怀念当年的这个地方,这河边那个貌美的姑娘,还有那一群群肥美的牛羊,可是,一切终究回不去了。”
桑顿挺起了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囊袋,细望几许,才缓缓打开而来,那囊袋中渐渐漏出一块碎银,银色还光亮如新,时光已是被拉回到多年之前。
……
草河边,年轻的桑顿借着苏旭的驹烽快马甩开了一群卫士的追杀。桑顿下了马,大口喘着粗气,侥幸的笑了起来:“多谢这位公子相助,若我日后成了大事,桑顿定不忘公子相救之恩。”
纵然这吐蕃的汉子说的一口流利的中原汉话,可那时为情心死的苏旭也并不惊讶,落寞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你为何会被这群人追杀,可是犯了何事不成?”
“不瞒公子,我这人生性好打不平,见那族中头目随意欺凌我族之人,还要强娶我那心上人,我便趁着他领人前去巡牧之时,一把火烧了他的帐篷,现在想来,可真是大快人心呐。”桑顿越说越是自感得意。
年轻的桑顿说完之后,还不忘狠狠踏了一脚,以泄心中余怒。可苏旭却知其中道理,深知桑顿这次不但惹了祸事,还是杀身之祸。这吐蕃之地,还尚且兴那霸强民弱之风。其意就是,一个有势力的人便可统治一方,其生杀大权一手而抓。先前便听这名叫桑顿的人说是烧了族中头目帐篷,那族头怎会轻易饶过他。再看这桑顿为人诚实,空有一身壮硕的身体,却没有一丝头脑,又是性情中人。苏旭不等向桑顿解释起其中事态的严重性,便从怀中摸出一枚碎银。
“这位大哥,请收下我这碎银,若是日后有难,便可取出应急。”
吐蕃之地以畜牧为主,最多的贸易便是向大唐出售壮牛肥羊,这小小一枚碎银在吐蕃可以值得上十头壮牛,二十只肥羊了。桑顿再仔细打量方才救了自己性命的苏旭,疑惑了起来,为何这俊俏公子会给我银子呢?!
“公子这是何意?虽然我桑顿在这草原穷苦过活,但是绝不会轻易向别人索取钱财的!”
苏旭本想桑顿会收下钱财,自己便可继续远走。可这桑顿不但不要,还非要苏旭讲明其中意思,不然就不让苏旭驾马而去,讲罢后的桑顿索性一个上前,便挡在了驹烽马的前面。
这可倒苦了苏旭,僵持不下,苏旭只得道出:“大哥你烧毁了族头的帐篷,你想他会善罢甘休么?”
桑顿低头仔细一想,摇了摇头。
苏旭又道:“既然如此,那族头必还会再来寻你,若想息事宁人,大哥可用我所赠银钱献给那族头,我想便可平安无事了。”
桑顿听明了苏旭之意,才知此中缘由:“这个公子不必担心,我桑顿在这片草原里自幼无父无母,靠着这群族人的救济长大,什么苦日子没过过,那族头欺负族人,就是欺负我的家人,我今日敢烧他的帐篷,还怕他明日来寻我不成?我自有办法应付。”
桑顿的无畏和无知,引得苏旭淡淡一笑:“你有何办法应付?”
桑顿紧了紧眉,拍着胸脯道:“公子明日便知。”
后来苏旭倒是很有兴趣看这无畏的年轻桑顿如何摆平此事,可事与愿违,桑顿并没有摆脱族头的报复。就在族头领人再次追杀桑顿之时,还是苏旭出面才化解了此事,先是用那一枚碎银买回了桑顿的性命,而后又是为桑顿花钱购置了一些牛羊,算是给桑顿一个正经的营生。再后来,吐蕃王族前来寻这位失散多年的王子桑顿,而那时的苏旭已是在吐蕃不知不觉便度过了两年。
……
月光下,桑顿亲王拿捏着手中的碎银,发出轻轻一笑,苏旭循着笑声,见桑顿拿出了当年那一块碎银,跟起笑道:“想不到你又把这祸银拿了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祸银”,桑顿将碎银拿捏在手中,“想那当年还是靠它才能把你留在这片草原上。”
苏旭无奈苦笑道:“一留便是留了两年,这心病也被你给治好了。”
“哈哈哈,再来…”桑顿又是饮下一大口青稞酒。
当年的苏旭能拿出仅剩的碎银帮桑顿换得一条性命,却也换得桑顿对苏旭的一片坦诚感恩之心。其后在桑顿的不懈努力下,才把这苏旭给留在了草原上,两人一起牧羊到日落,喝着青稞酒,偷看起那河边漂亮的姑娘,过得似仙悠哉。直到最后,苏旭帮桑顿寻到证明是王室之人的证据,两人才是分别开来。
共勉完旧忆,桑顿开了口:“贤弟,你邀我来这怕不是想同我叙旧那般简单吧。”
拍去黑衫之上的沙尘,苏旭淡淡一笑:“数日前,兄长曾来我风连寨外,我本是准备好了美酒佳肴恭候兄长的大驾,可兄长却是转马即走,也不进得寨中同我把酒相言,以倾多年分别之念。无奈下我只有墨笔而书,邀兄长故地重游,求解我心中之疑。”
桑顿方才还豪情无比,此刻在苏旭的刻意婉言下,也不得不承认,苏旭还同当年一样,口齿伶俐,颖悟绝伦。
桑顿也不再隐瞒早些时日想要在风连寨截杀龙广之事:“贤弟果然是贤弟,咱们就不要再遮遮掩掩了,你也见了,这个昔日草盛牛丰的故地,如今都荒凉成了什么样了!加之吐蕃近年来降雨稀少,河道开始枯竭,众多的部族只有向西去放牧,可大唐安西军偏偏扼守住通往西部草原的必经要道,不准我部族之人前去,我那王兄几经同大唐的女皇商议,可始终都得不到回复,所以,我吐蕃各部无奈之下只有兴兵而起,力图夺得西出之路!”
“怕是没有如此简单吧!”苏旭正衫望月,一眼深邃,已是没了先前的笑颜,“兄长与我乃是旧年之交,如今高栖吐蕃亲王之位,向来最是复杂的便是皇族之中,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愚弟我怎不知兄长在皇庭之中的苦楚。”
桑顿听是终于瞒不住这苏旭,释出一笑,又接出一叹道:“知我者还是贤弟啊,没错,法王柬意王兄出兵讨伐大唐,夺得安西之地,一来可缓解我部族远牧问题,二来也可拓疆扩地,壮我吐蕃帝国的实力。”
“那兄长又可知,西域诸族岂会轻易让出自己的家园之地,就像当年的兄长一般,誓死捍卫过这里一样。再说那吐蕃法王想你乃是一介苦命出生,本是不愿容你,刻意让你率兵征讨安西,兄长又可知,这不管胜与败对兄长来说,都是极其的不利。”
桑顿再饮一口,这一口却是足足的将囊中之酒一口饮完,心感大快,又生出一副豪气雄武之态。
“君王之命,不可违也,我想贤弟你们大周也是如此吧!”桑顿抢过苏旭手中的酒囊,也不管苏旭面上透着何等的惋惜,继道,“贤弟今夜与我在这旧地重逢,咱们不谈国事,只言旧趣,可好?!”
苏旭无奈笑了笑,这桑顿还是当年那般,到了如今这亲王之位,还是一丝不改,难怪这吐蕃皇庭容不下他。
“贤弟,你看这今夜明月当空,为兄我还记得当年,你一到月圆之时便会向月奏音,今夜为何不见你那把青色的竹笛呀。”
一言旧事,苏旭此刻不知是笑了,还是哭了,扣上黑纱锥帽,浅浅道:“旧事之人,旧人之物,兄长还是不要再提了吧。”
经苏旭阻言,桑顿才是放下心中的好奇,只好讲说出其他话题来。于是乎,两人就在这荒凉的故地之中言谈许久,久久之后,两人却又是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月下天明。
谈到沉思,此刻天已是起阳了,而龙府之中一位异国女子却也恰在低思之中,她正回忆着昨日刚到碎叶时的景象。
……
马车一停,不用多想,此刻便是到了碎叶,蒙着紫纱的叶娜却是把头埋的很低,落寞之处,也不愿随卡沙下车同龙广一家人辞别。
卡沙掀开车帘,道:“妹妹,该下车了。”
叶娜把头轻摇,一脸落寞的拨弄着双腕之上的金银环,发出一声声微微轻响,也没了昔日那般愉悦,更像一声声心中的悲鸣。
见是妹妹不愿下车,卡沙王子又是接语而来:“妹妹,兄长本来是同意你和那龙家二公子的,但是现在你也知道,那龙家二公子龙塍早在神都之时就被人许定了姻亲,我可不想你再涉足其中,最后也只能是无疾而终。”
叶娜放下手中的拿捏的金银环:“可是哥哥,我不想回到大食,去面对高高在上的父王,哥哥你难道忘了他昔日是怎样对待母后的么?”
“这个我也知道,可是龙家二公子却是有了未来的妻子,你看…”卡沙顺手指向早已下了马车且开心无比的小婉,继道,“妹妹,你还是跟我回去吧,待归回大食,我一定向父王进言,给你另择婚婿,那样你就不会远嫁到他国了。”
叶娜何尝不知哥哥卡沙一直都在替自己着想,可当初就在自己和龙塍相遇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就像被偷走了一般,或许卡沙不懂她心中的感受,但她自己却明白,她愿意用尽一生来陪伴这个叫龙塍的人。
卡沙无奈了起来,又显焦急一般:“我的傻妹妹呀,你愿意看着他两成婚,而你还是愿意在他们的身边做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么?”
叶娜跟着低下了头,紫纱下的脸带着一份固执,沉沉回道:“我…愿意…”
这是这么悲心的话语,就连卡沙也为之一震。叶娜那颗偏执的心,随她从西域到大食,从大食再到西域,最终又回到开始的地方,她还是那般,从未改过。
“哥哥,他们大唐之人有一句话叫做:不遗初心,方得始末。我想我和龙塍一定会有结果的,哥哥难道你不愿祝福我,祝福你的妹妹么?”
终见叶娜选择起这条不归之路,卡沙浮出一丝苦笑,这一抹苦笑之中,又是包含了多少兄长对妹妹的疼爱。
叶娜其心不可动摇,卡沙退到了坐榻之上,取出早已包好的包袱,递向身旁的叶娜:“妹妹,你完成了母亲她没有完成的夙愿,哥哥在这里希望你能得到你自己的幸福,拿去吧。”
事况急转,却不像叶娜先前预料得那般,自己的哥哥卡沙会行万般阻挠,而是同意自己留下来,陪着心中的爱人。
两兄妹相对而视,双双浮起笑容,一份包容,一份感动。
……
龙家厢房之中,小婉在叶娜望的出神的眼前来回晃动着小手,待是叶娜缓了过来,才疑问道:“姐姐你方才在想何事呀?笑得这般开心!”
一见小婉在眼前还不停眨着双眼,手中还提着一篮子戈兰花。才是想起晨间小婉便吵着闹着要去和芯兰到山上为龙夫人采些戈兰花回来。
“是小婉呀,这还不到午时,怎么这么快就回了来。”
“姐姐,你去看看院中的烈阳,早是上了三竿了!”小婉细细再看叶娜出神是因为手中那握着的一面绸布,绣出的丝线还未结扣,“姐姐,你这是什么呀?”也不管叶娜同不同意,小婉一把将叶娜手中的绸布拿到手中,展开把瞧了起来,奈何绸布之上刚是起绣,小婉把瞧了许久也看不出来是何物,“姐姐,你这刺绣的是何呀?怎么我瞧了半天也瞧不出来。”
叶娜收回绸布轻轻一笑:“妹妹那般聪颖,怎会看不出来呢?”
小婉一个恍然大悟:“噢,是姐姐打算绣给龙塍哥哥的吧。”可是小婉说出之后又略显落寞道,“要是我能像姐姐就好了,既能清歌枭枭,又能起舞似仙,还能行这丝线刺绣之艺。”
叶娜收起手中丝线,再行笑道:“妹妹也是不差呀,这青竹之韵可是无人能及,就连我也不及妹妹你十中之一呀。”
说了半天,总算听得叶娜对自己的夸奖之言。小婉起出俏楚之色,张开一双水漪漪的双眼,在蔻华精巧的面容之上,更是显得可爱无比。
“姐姐,听说三日后湛哥哥和塍哥哥就要随龙广叔叔出征了,姐姐你会随塍哥哥一同前去么?”
叶娜收拾起身旁针线,随口回道:“行军打仗,向来不得女子随意前往,再说这战场可是刀光血影,险象迭生…”还不等自己讲完,叶娜见小婉的嘴已经抿了起来,她这小心思怎么能逃过叶娜的眼睛,“妹妹该不是想随同塍哥一起出征吧?!”
被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小婉极力掩饰起自己的表情,慌张道:“没没没,我只是担心龙塍哥哥,姐姐可不要多想呐。”
又见叶娜偷偷起笑,小婉才是发现其中些微的异常之处,自己只是随口提及,却还并没有打定主意,可这叶娜却能看出自己的心思,想她必是比自己还在意龙塍哥哥的安危,又怎会不偷偷跟去?
小婉假怒起来:“好呀,姐姐你…”
小婉果然聪颖,不用片刻,便能反观出他人的心思,叶娜止住自己的笑意:“好了,好了,姐姐这里不逗弄妹妹了,你来说说咱俩如何能混进那大军之中?”
叶娜有此心,小婉也有此意,不管日后龙塍会选择两人之中的谁,可毕竟边关强敌袭来,龙塍又要率军前往,两人自然要拧成一股绳,随时都在龙塍身边。
【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