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一家肿瘤医院的门口,有一间小面馆。一间店面里,几张半新不旧的长条桌。不是饭点,只有王睿母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徐秋菊似乎也感觉到什么,好像比平时清醒些。王睿手里的袋子里,装着他刚刚拿到的诊断书,关于徐秋菊的,结论是胃癌晚期。
医生很平静,王睿也是。他自己早已经看到不止一次这样的结果。这是他最后带母亲看病的医院,也许是最后的希望破灭在预料之中,他才能够这样平静吧!他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医生的医嘱也是一样的:没有手术的必要了,能多陪陪她就多陪陪她。老人同时还患有严重的海默尔综合征,就是老年痴呆,她的身边离不开人。
王睿没有告诉徐秋菊检查结果,虽然着中间她清醒的时候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复杂的令人痛苦的检查,一直追问,王睿就以她总是忘记事情做借口,说是检查后才能对症下药,治好病,就不会炒菜放两次盐了。徐秋菊就骂王睿乱花钱,抱怨说你吃我做的饭长大的,什么时候我放过两次盐了?王睿就笑着打哈哈,转移话题,心里却在流泪。现在,面条端上来了,是酸汤面,徐秋菊似乎是饿了,拿起筷子就吃起来,不再和儿子计较刚才的对话,其实她也是转头就忘记了,刚才在说什么。
王睿看着眼前的面,香气扑鼻,很饿,早饭没吃,可是还是吃不下去,看着母亲香喷喷的吃相,觉得很安慰。又有些担心。
果然,徐秋菊放下了筷子,定定地看他。
怎么了?
咋不放辣子?
医生说你不能吃辣子!
不吃辣子还叫人活不?
那你也要听医生的话,对不?
徐秋菊像个孩子一样撅起嘴,不动筷子了。
你咋不吃了?
不好吃!不想吃!
那你想吃啥?
想吃辣子夹馍!
妈,你现在不能吃辣子!
那我不吃饭了!咱们回家吧!我自己做饭吃,想吃啥吃啥!
行,咱们回家!
哎,等一会儿。
咋了?
你还没吃饭呢!快吃,妈等你!
我不吃了,走!
不行,你不吃,肚子饿!我等你!快吃!吃了咱们就回家!
王睿点头,低头吃面,一滴泪水滴在他面前的面汤里,荡起一小圈涟漪。他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来,他一下子呛到了,剧烈的咳嗽起来。徐秋菊赶忙拍着他的背,一边像他小时候被呛到的时候一样说:别急,别急,慢点吃!那声音里是四十年积累下来的即使是失忆也不会改变的浓烈的母爱。
回到家里,到处是厚厚的灰尘。不过才一星期的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厚的灰尘?王睿一边打扫屋子的角角落落,一边想。母亲吃了药睡下了,王睿轻手轻脚的,怕惊醒了她。
天已经黑透了,王睿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有点饿了,可是家里除了几个冷包子什么都没了。王睿打开煤气灶,给钢精锅添了些水,架上三个包子。继续看电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电视上,心烦意乱的,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翻开手机,没有几个人可以联系,即使可以联系也不是那种什么话都能说的朋友。他有点想静华,也不知道静华这个年过得怎么样?她的学校要撤销了,不知道她接着会去哪里工作?
王睿想了想,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拨通了静华的电话。谁知道半天都没人接。王睿有些失望,走去母亲房间看看,一切都还正常。
他已经买好了春运前的火车票,他要带母亲去南方玩玩,母亲这一生几乎没离开过陕西,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决定什么都不做了,就陪着母亲出去游山玩水。走之前,他还想见见静华,可是他没有打算告诉静华自己要离开。
包子被吃掉了,空剩一只碟子放在茶几上。
有敲门声,王睿奇怪,已经八点多了,谁这么晚来找自己?
王睿开门,门口暗淡的夜色里,是静华苍白的脸,带着落寞的神情。看见他,静华的脸上显现出如释负重的表情,说:看见灯亮着,你果然回来了。
外面冷,进来说话。王睿说。一边把静华让进来,一边关好她身后的角门。
忙着给静华打开小太阳,又给她倒好了水,王睿这才在床边坐下,看着静华。
静华一直默默坐着。
看他忙乱,不说话。
等到王睿坐下了,静华探究的眼神望着他,问: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就是带着我妈去西安市逛了逛。顺便把小店打出去了,以后就在家里照顾母亲。
是这样啊?总感觉你那天在医院怪怪的,说话。
没有吧?不是都好着呢吗?
都好着就好!阿姨睡觉了?
睡了,医生给开的延缓失忆的药有催眠的作用。
下午回来的?
嗯。
我看见你打电话给我了。那会儿在给一家人做饭,我哥一家人明天走。吃个团圆饭。
没事,就是......没事给你打了个电话。
我见到他了!静华突然低沉着声音说。
谁?哦,他?
静华点头。
挺好!摊开了谈谈,总是好的。
他说......
他说什么?王睿追问,因为静华沉吟着不说下去了。
他说想认方显。
你怎么想?
我听儿子的,看他怎么想。
你们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的?王睿说,他终于把压在心底近二十年的问题问出来了,他不能理解当初如此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就会无声无息地就分手了。
静华慢慢地说起前几天见到伊远的情形来。
听到是李云瑶把静华叫去在云瑶家里见面的情形,王睿倒自嘲地笑了,原来自己也想这么做,可是就是不敢,怕惹静华生气,原来越是亲密的人就越是忌讳伤了对方,云瑶什么都不想,反而促成着两个人再见面。
听完了静华的讲述,王睿半天没说话。他都替他们着急,这见面什么也没说清楚嘛!有什么用呢?
原来伊远问及当年静华去乌市看自己的时候,带去的男孩是谁?静华说了,是苏畅不放心自己硬要跟去的,伊远就问静华她看见自己生病了,为什么还会离开?静华的回复是你已经有人照顾你了,我留下只能显得多余。伊远就不明白静华为什么一口咬定自己有人照顾?虽然依曼那个时候的确是和自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他们那时候可是清清白白的关系,而且静华本来就认识依曼,静华和依曼还是朋友关系。谈到这里的时候,静华就不愿再说下去了。
王睿说:就是啊!我和伊远一样的看法?我们关于这个问题也讨论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一定是你看到了什么?或者是听说了什么吧?关于伊远和依曼的?对吗?
静华摇头,脸上现出痛苦的样子,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不再说一个字。
王睿知道静华的脾气,她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逼她说出来的。
说完这些事情,王睿想起自己明天就要离开,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了,其实你应该和他好好谈谈,伊远的为人,难道你还不相信吗?你们在一起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马上就要换去新环境工作了,你做好准备了吗?再干十来年就差不多要退休了吧?你不能总是一个人这样子。方显已经上大学了,你该给自己找个伴了。
静华任由他说完,笑笑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后天开学才知道会分去哪个学校。到时候再告诉你。对了,既然回来镇上住,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总是要做点什么吧?
还没想好呢!那个我有个事要告诉你一声。
什么事啊?
王睿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么多年的朋友,按理说自己不该瞒着她就离开。他心里这么想着就说出来了,可是说出来的一瞬间就后悔不该说。
说啊!你犹豫什么?到底什么事啊?
王睿定定神,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打算带我妈到南方去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南方这时候天气应该已经暖和了,你说是吧?
静华看着王睿,看着王睿躲闪的眼神,想知道他突然的这个决定和想法因为什么产生的?可是王睿藏着掖着,不让她看到,王睿拿起静华的外套,一件黑色及脚面的羽绒服,继续说:好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静华点头,却还是用疑问的目光扫视着王睿的脸,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你前几天带你妈去哪里了?静华突然转移了话题问。
西安。
到底是干啥去了?
玩……王睿有些心虚了。说话的声音空空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他还没在这个女人面前说过谎话,他太紧张了。
静华盯着王睿说:你就说实话吧!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真的没有!你快回去吧!你看快十点了!电视剧都快演完了,
静华把身子往后一靠,反而坐得更稳了,她带着一副你不说我不走的表情看着他。这个男人今天居然会有事情瞒着自己,真是奇怪。也许是多年以来,王睿在她的面前就是像玻璃一样透明的,不管他想什么,做什么,都不用猜她就知道是为什么,甚至在那年她拒绝他之后,曾经一度他们都没有再联系过,可是冬天到来之前,她的居所门前整齐的蜂窝煤就安静在一个下午码的整整齐齐站在那里。她的窗前,总会有几种时令的鲜花摆在那里,都是王睿送来的,知道她闲时候会务弄这个。这么些年了,她的心里王睿早已经是自己的一个亲人了。
王睿本来是站在茶几边上的,见静华不起身,反而坐得更踏实了,心里就更加慌乱,后悔不该说出自己的打算来,现在静华显然是要盘根问底。王睿从来不曾在静华面前撒谎过,现在着急慌忙的更找不出一个可以搪塞她的理由,他躲开她咄咄逼人的眼光,很想发个火赶她走,可是他又做不出来,对她,对这个自己一生唯一爱着的女人。他呆站着,不知所措。
说啊!静华忽然声音严厉地低声吼道!
你别问了,好吗?王睿求饶的口吻,声音颤抖着。
怎么?有什么事情还不能告诉我吗?就算是你要结婚了,和别人,你也不会这样子的!
静华,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
是吗?你就打算这样瞒着我悄无声息地走了?就算是,也给我个理由吧?
静华!你走吧!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我还会回来的,如果你愿意你就在家里等着我!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要自己承担?
我不想说!和你无关的事情。
是吗?和我无关?好,我走了!静华站起来,拿起外套,满脸怒火。王睿看见她生气了,刚松了口气,准备送她走。静华却说:你不要送我。以后咱们不认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爱干什么干什么!
静华说话间穿好了外套,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悲伤。
王睿呆住,看着静华迈步出去了,都没动一动。
听见静华重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回响,王睿大梦初醒般追出去,静华正打开了角门要出去,王睿一把抱住了她,叫了一声:静华!就把头埋在静华的肩膀上,然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静华站着没有动,任由他抱着自己。
静华慢慢转身,还是由他抱着自己,慢慢地把手环抱着他,她的眼泪也不觉流下来。
王睿渐渐止住哭泣,抽泣着说:我妈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
静华一震!心里也好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疼的缓不过劲来,呼吸似乎都要停止了。
她紧紧抱着他,说:没事,我陪着你!
你们两个人不睡觉站在这里干嘛?半夜三更的!
一个朦朦胧胧的睡意深沉声音传来,他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分开来。徐秋菊站在厅堂门口,穿着宽大的睡衣,望着他们。
王睿和静华赶忙走过去扶着她,王睿说:妈,你咋起来了?
我睡醒了,肚子饿!
好,我去给你做饭吃。你先进屋,外面冷!
静华说:阿姨,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去!
徐秋菊看了静华一眼说:小月,你奇怪得很,咋不叫我妈了?我昨天没有骂你啊!
王睿知道母亲又犯糊涂了,静华也明白,也不多说话,帮着王睿把徐秋菊搀扶着进了屋子,又劝服她上了床,絮叨了几句话,静华就着小月的口气答应着,徐秋菊慢慢安静下来,正说着话就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