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菊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清醒了的她却死活要出院,虽然已经是半夜了。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的不停地闹着,王睿则耐心地安慰她说天一亮就回家,好像哄孩子一样不断地哄着她。
过年期间,病人很少,病房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个。王睿的耐心起了作用,加上徐秋菊似乎也困乏了,最后终于慢慢地睡了。王睿给母亲掖好被角,轻轻地躺在旁边的病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想起很多来,父亲去世之后的事情,母亲心高气傲最终也没找个伴,一个人生活到现在。自己也没有给母亲添个孙子,母亲还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就差点走丢了,要不是静华帮忙肯定找不到母亲了。也许母亲这会儿就冻死在那个草窝里了!想想都后怕啊!
下午他醒过来的时候,坐在病房里的是云瑶。他和云瑶不算是很熟只是认识而已,他很感激云瑶在这个时候能留下来照顾自己和母亲。两个人闲聊了几句,知道云瑶现在也是一个人过,两个人是同病相怜。这边听说王睿还单身着,云瑶的心里一动,不由得多看了王睿一眼。这个男人,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论,都比自己的前夫强很多。略微沧桑的脸庞显露出一点莫名的忧郁,和那个梁朝伟倒还有几分相似。匀称的身材,小腹也还没有突出,不像同龄的男人那样像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一样大腹便便。云瑶就不免多说了几句,说到早夭的儿子的时候,云瑶竟然伤心地落了泪。王睿满脸的同情,急忙找来纸巾递给她。心里感叹这个女人也不容易,虽然是一个村的,还是静华的好友,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就怀着一种连带的歉疚感安慰云瑶,叫她看开些,想远些,等女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自己也会留心,遇到了条件合适的好男人一定要介绍给她。总不能一个人就这么孤独下去。云瑶听了,心里暖暖地,又有些小责怪他没有表示出对自己的有好感。心里想,一定要抓住机会。
第二天,云瑶一大早又来到了医院。王睿不在,徐秋菊正在病房里转圈圈,嘴里嘟囔着什么。云瑶叫了声阿姨,徐秋菊一把过去抓住云瑶的肩膀说:你是小月?你回来了?然后就拿拳头打云瑶,一边打一边说:你这个死丫头,当初为什么要骗我!我对你不好吗?不声不响就不见了,现在回来干啥?我们家王睿被你害得现在都没有娶媳妇,你回来干啥?还想跟王睿!
云瑶知道徐秋菊犯糊涂,把她当做当年的小月了,就一边躲闪,一边说:阿姨,我是李云瑶,是静华的朋友,不是小月!
徐秋菊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解释,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外推。忽然好像又想起什么来一样说:你不能走,你和王睿没有离婚呢,你们还是夫妻,那就别走,好好和他过日子,我想孙子想得头发都白了!阿姨当年对你不错的,也很喜欢你,你还记得不?
云瑶不知道作何回答,只能安抚徐秋菊说:行,阿姨,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行什么行啊!你不是一直叫我妈的,咋今天就叫我阿姨呢?
云瑶正不知该怎么办好。王睿走进来了,看见儿子来了,徐秋菊的注意力就都在儿子身上了,王睿温言软语地劝母亲躺回床上去。
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说:13号病人,徐秋菊,挂针了!
徐秋菊顺从地配合护士伸出了胳膊,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闹着要回家。
王睿这才得空歉意地对着云瑶笑笑,说:真不好意思啊,我妈老年痴呆有些严重,不认识人,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我起早熬的稀饭,还热着,还有昨天蒸的包子,给你和阿姨带了点吃。医院的饭菜不好吃。
王睿有些受宠若惊,推让了一番,还是倒出一小碗稀饭,给母亲喂了起来,徐秋菊安静地喝着粥,似乎是真的饿了,又吃了两个小包子。云瑶让王睿把剩下的稀饭和包子吃了,王睿摇头说自己不饿。云瑶再三劝他,他还是不吃。挂着针的徐秋菊渐渐睡着了,病房里安静下来。王睿原本不会主动说话,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了。云瑶想了想,说:我回家去做午饭,给你们送来。别在外面吃,不干净,也没有咱自家的饭好吃。王睿站起来送她出病房,一边摇头说不用,叫他千万别送来。又说可能针挂完就要出院了,免得她白跑一趟。云瑶走下楼梯,刚要出去大门,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云瑶!她回头看见静华正走进来。寒暄了几句,静华说谢谢云瑶这么早来看王睿母子,静华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看来也是给他们送饭的。
病房门口,王睿呆坐着。静华走到他面前,他用无神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静华探头透过门上的玻璃口看看病房里,徐秋菊安静地睡着。静华松了口气,在王睿身边坐下来。问:吃过了吗?
王睿摇头。
我带的鸡汤,你喝点吧?
王睿还是摇头。
情况怎么样?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王睿木然还是摇头。
静华奇怪地看了看王睿,说:你哑巴了?
王睿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对静华说: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母亲!
静华没说话,看王睿的表情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来是啥不对劲。
你回吧,好好过年,我自己照顾母亲。王睿接着说,声音冷淡。还有,叫你那个朋友也别来了。
王睿,你怎么了?
没事,大过年的,你们都忙,就不要过来了。我妈下午就出院了。
下午就出院?医生昨天不是说还要观察几天吗?
没问题,检查结果出来了。
哦!也行,那下午几点出院,我过来帮忙。
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静华无语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觉得好像有座冰山滑进了她和王睿之间。
伊远陪着依曼和女儿在旅社过年,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了个许多年都没有的团圆年。西安不同于乌市,乌市的回民是不过汉族的新年的,所以年味不是很浓,总只有汉族聚居区的人才过新年。之言哪里见过这样的热闹的新年,上午逛东大街下午又去逛大雁塔,还有西安周边能去的景点都走了个遍,她每天睡觉的时候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
伊远和依曼也在慢慢地磨合中,毕竟很多年不见,总还是有些陌生感,加上依曼做过的事情,总有些无法回避的尴尬横在两个人中间,依曼显然是极力想修复这么多年夫妻间的裂痕,伊远却总是彬彬有礼的,拒她于千里之外,两个人唯一一致的是都对女儿好,在女儿面前显得和睦和客气,免得女儿不高兴。出国的话题也暂时搁下,没有再提。
初八这天,伊远起了个大早,敲响了住在隔壁母女的房门,建议一起去吃早饭。
等着母女收拾的功夫,伊远打了个电话给王睿,可是和前几天一样没人接听。伊远心里有些烦乱,他心里一直挂着一样念头,放不下的念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静华,也想方显,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们在哪里?脑海里是自己第一次去见静华父母的情形。也不知道他们年过得怎么样?他恨自己不能分身有术,可以陪在他们母子身边。这个情债,就是用整个后半生来还,也还不清啊!
吃完早饭,伊远说:今天我老家待客,我想回去看看。你们去吗?
之言说:我回去。想看看爷爷奶奶去。
依曼摇头说:我谁也不认识,不想回去!
之言为难的看看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那算了,我还是陪妈妈吧!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在这里。
伊远点头说:好,那我一会儿去城南坐车。你们今天就随意逛逛吧,我晚上赶回来,赶不回来的话,明天一大早也就回来了。
好!一会儿我和妈妈送你去车站!
好!
伊远自然是在圆荷镇下了车,他没有回家的打算,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想见静华母子而已。
伊远在街上逗留了一阵子,他怀着一丝偶遇的希望慢慢游走在行色匆匆赶着买礼走亲戚的人群中,时间快到中午了,伊远来到原来的睿鑫餐馆门前,这里已经改弦更张变成了西式快餐店。伊远注目了一阵子,沧桑感透过他的眼睛溢出来。
他没有进店里去,转身走进了一条街道,不是第一次来,他很快就走到了王睿的家门口,红漆的大门紧闭着,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也许是自己来晚了,王睿怕是走亲戚去了,伊远有点后悔自己没有下了车就直接过来,只能先举手敲门。
等了几分钟,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伊远很失望,心里越发后悔了。思量着要不要直接去静华家楼下等着去。
一个人站在伊远身后看着他,他也没有察觉。伊远回身想走,那个人叫住了他:你找王睿?
伊远闻声回头,面前这个女人略微有些发福,短发有些张扬,没有化妆,看样子应该是本村的村民,因为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红棉拖鞋。
伊远刚想开口,那女人却忽然睁大了本来就生得很大的一双眼睛瞪着他,伊远心里一惊,感觉这个人似乎很面熟,有些遥远的记忆飘进脑海里,却怎么也组合不起来。
她的大眼睛转瞬间就闪着晶亮的泪花,这让伊远有些手足无措,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还好,没有什么人,远处谁家的门前有几个孩子在玩耍。
女人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颤抖地问:你是伊远?
伊远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认识自己的,从前的同学?在这个村的同学有谁?他在脑子迅速思考起来。有时候人往往都会发现只要一着急,人的大脑就会一片空白,伊远此时此刻无论怎么样努力,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却怎么想不起来。他呆愣着,想笑笑,脸上的表情却很僵硬和窘迫。
对方显然没有在意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很直接地说:我是李云瑶啊!你忘记了吗?
啊?云瑶?伊远更加窘迫了。这个和自己曾经那么熟识的同学,自己居然没认出来。
李云瑶笑了,虽然刚才她认出伊远的时候有些激动地几乎落泪,可是,当她意识到是自己变化太大伊远才没有认出来,就觉得很沮丧,只能自嘲地笑笑,压制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绪。
你来找王睿?
伊远局促地点头,几乎忘记了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睿这几天都不在家,我每天都来看他在不在。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了!
啊?哦!伊远就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家就在隔壁街道,去我家坐坐吧!好多年不见了。你还没吃饭吧?去我家,我给你做!
伊远只能忙不迭地点头,跟着李云瑶迈开步子走了。
云瑶没有再问什么,毕竟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在街道里和伊远说更多的话。路遇村民打招呼,云瑶都刻意地解释说:这是我同学!
进了门,没有多寒暄,云瑶就进了厨房,开了电视机递给伊远遥控器。
不多会儿,一碗香喷喷的哨子面就端到伊远的面前。伊远有点局促地问:咋只有一碗,你的呢?
我吃过了。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冷不冷?不然我把小太阳放近点?
不冷,没事。
那就吃啊,别客气,吃完了,我们好好说话。
伊远只好开始吃面,久违的家乡的味道让他有些感动。这些天除了回家去母亲给做过这样好吃的面,一直是在外面吃饭的。云瑶的手艺不错,很地道。
收拾了碗筷,又给伊远泡好了茶水,云瑶这才坐下来。电视还开着,任由综艺节目的主持人说破了嘴皮子,这两个人都没有看他一眼。先是互相问及这些年的经历,最后是慨叹人生,天短,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云瑶擦干为儿子流出的眼泪,起身去准备要做晚饭,留伊远吃饭。伊远慌忙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云瑶也不强留,说:你既然是为了静华来的,不然你在我家等我,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家?把她约出来。
算了吧。她不愿意见我的!
云瑶一笑,说:你和王睿就是直接,我不告诉她你在不就可以了?
那样好吗?
没事,要知道早晚都要见面的!她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
那就谢谢你了!
谢什么?云瑶一笑。你拿什么谢?
伊远回答不出来。
云瑶就起身穿了外套出门去了。伊远站在院子里,西边天际的满天无边无际的彩霞好像燃烧着的火焰,似乎预示着明天会有一个好天气。
坐立难安的伊远又转回到院子里,晚霞已经渐渐暗淡了颜色,天擦黑了。
有人声传来,伊远折回房间里坐下,心,开始无法控制地砰砰砰狂跳起来。
云瑶和静华一起走进院子里。两个人还在院子里说了会话,云瑶就说:你先进屋去坐会儿。这是我昨天借隔壁的筛子,忘记还了。怕人家要用,现在去还给人家。
静华点头,云瑶拿了屋檐下矮桌上的一个就筛子就出门去了。
静华推开客厅的门,走进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见她,直接站起来了。
灯光明亮,可是静华仍然觉得看不清楚眼前这个人。可是,这又似乎是不用眼睛就能够看见的那张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脸。静华有些发懵,这不是在做梦吧?
伊远站在那里,就在那里,虽然灯光在他的身后,光影投在他的脸上,可是他高高的鼻梁还是那么高,光洁的额头还闪着光芒,他的嘴颤抖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真的是他!静华感觉身体有什么东西复活了一般,血液流动加速,她感觉自己干枯的心田下雨了。
伊远终于叫了声:静华!
静华从懵懂状态忽然被叫醒来,意识到这不是做梦,静华本能地转身,想要逃!她害怕面对伊远,她已经不想指责他了,她一直那么思念他,这让她感觉羞愧,对一个背叛了自己的男人牵肠挂肚是错误的,为了这个男人,自己几乎付出了所有,委屈自己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就只是为了生下他们的儿子,她委屈了自己十年,又孤独了十年,这些,她不能忘记!
想都不用多想,静华迅速转身,打开房门冲出去!伊远则不顾一切地追出来!就在静华的手准备拉开大门的时候,伊远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压在她的手上,静华拼命想打开门,伊远干瘦的手指紧紧压制着她的手,让她动也不能动!
静华不想放弃,还在拼尽力气挣扎着,伊远的手臂忽然把她揽入怀中,静华好像触电般浑身一软,可是转瞬间,静华愤怒地喊道:放开我!
你不要走,我们好好谈谈!伊远恳求说。
伊远不想放开手,可是心里感觉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本能就松开了手。
静华踉跄几步,挣扎着缓缓坐上院子里的石台上,浑身发抖!
时间似乎静止了,伊远不敢靠近静华,他忽然觉出他们之间的时间,已经堆成了一座冰山,阻隔着他们用语言交流阻隔着他们的世界交汇阻隔着他们的生命交融,阻隔着一切,而这一切都让对方在自己的眼中变得陌生起来。伊远不知道静华还会拒绝自己的拥抱,而静华已经把爱封存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她有些恐惧目前的处境,她惧怕伊远出现,他会撕破她的爱的完美外衣。这些年,她渐渐地不再恨他,记忆悄然停止在最后送他离去的车站,她能想起离别的时候他们说过的每句话,他的拥抱在记忆里还是那么温暖。现在,眼前这个人,他要打破这一切,要揭开陈年爱的伤疤,她躲了那么多次那么多年,八年前就差一点要面对,谁料想终究还是躲不过,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过往的伤痛。
两个人都没开口,任时间流逝。月亮如钩,清亮地挂在树梢。远处传来笑声,还有大声说话的声音,村子的上空正流淌着闲适的年的气息。天空没有云,星星也很少。偶尔的狗叫声传来,很快就湮没在夜的河流里。一只猫,闪着诡异绿光的眼睛盯着院子里一站一坐的两个黑影,慢慢地走过院墙,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