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华当晚回去,在家和儿子方显做了一个简单的交代,把学费和生活费交给他,嘱咐他开学前这几天就住在外婆家。第二天,送别了兄嫂,静华直接来到王睿家里。
王睿正在等她,昨晚静华离开的时候就说了今天要过来,陪他们一起出去。王睿不同意,静华说自己也的确很多年都没出过门了,算是借阿姨的光出门玩玩,还可以照顾他们,两全其美。王睿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了。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又有点期待的复杂心情等着静华,王睿忽然不那么悲伤了,静华安慰他的话还在耳边:没事,我陪着你!她真的要陪着自己了,王睿却又在想静华又能陪他走多远呢?一边想着,一边最后清点了该带的物品,一一放进旅行箱里。
看见拉着一个小行李箱的静华走进来,王睿高兴地站起来去迎她,却只是笑着。
静华问:都准备好了吗?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咱们直接去县里。
好!
王睿仔细的锁好了大门,行李也都放好了。三个人坐上了车,汽车的屁股冒出一股青烟,绝尘而去。远远站在街道边上的李云瑶看见了他们的背影,刚举起了手臂,张了张嘴,却没喊出一个字来,然后她的手臂也软踏踏地耷拉下来了。
西安火车站,贵宾专座候车室,王睿静华和徐秋菊在等火车。而此时,他们不知道,离他们不远的楼下,伊远也在陪着依曼之言母女送她们离开。
初六回到西安的伊远,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好像生病了。
依曼奇怪这病来的突然,回家去原本是件高兴的事情,伊远的眉宇间却藏着深深的忧郁。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让他难过了,问他,却说家里一切都好。
依曼不知道的是:伊远见到了静华,却还是没有解开当年的心结,无论伊远怎么解释和追问,静华都不愿说出当年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这让伊远的心结就好像是一个死结一样存在那里,当晚,他走在夜幕中的圆荷镇的街道上物是人非的感觉,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手脚冰凉,腰腿酸软,这才在车站附近找了个住处,还是几乎一夜未眠。他想了一百遍,见到依曼一定要再次问问当年的事情。可是,见了依曼,他又问不出来了,他恨自己这样优柔寡断,可是又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性格。人凡是得病,都是由心病而起,加上整晚在冬夜里游荡,身子骨原本就单薄的他不生病才怪!
依曼虽然跟他过了那么多年,可是始终还是摸不透他的心思。你说他不好吧,他却是事事都顺着你,由你做主。可是,你想要一句贴心的话语,那就是做梦。依曼原本就是豪爽的性格,原本也不在意这些,可是渐渐在乌市接触了一些所谓的文化人,竟然也慢慢地想着要伊远给他一些温存的感觉了,伊远自然是不会,他的温存也许只在静华那里自然就有,对依曼没有他也不自知。依曼闹过几次后也心灰意冷了,只一心扑在赚钱的事情上,指望伊远赚钱和得到温柔看来是不可能的。
而今,在依曼看来自己如此低三下四的照顾他,他有什么心里话自然应该告诉自己才对,可是沉闷地躺了一天的伊远几乎没有说话。这让依曼心里有些恼火。傍晚,之言和同学聚完了回来,过来看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却看见沉默的依曼站在窗前,伊远则在被窝里沉睡着,一点声息都没有。
依曼看到女儿回来,把火压下去一些,低声问她:吃饭了没有?
之言点点头,先看看父亲,询问的眼光又看向依曼。依曼就摇头。之言说:那我出去买,你们想吃什么?买点素粥和包子吧,你爸病着,吃不了别的。
之言点头出去了,伊远翻了个身,睁开了眼。天快黑了,依曼黑色的背影突兀地出现在眼里,猛然看着有点高大威猛的感觉,其实是因为他是躺倒在床上的。夜色渐浓,房间里影影绰绰是家具的影子。
伊远问:天黑了,怎么不开灯?我睡了多久了?
依曼没吭声,默默走到门边去开了灯,伊远捂起了眼睛。。
依曼走回来坐在床边,看着伊远: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你照顾我。
依曼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冷漠,也不在意。
有件事情咱们该商量一下了。依曼稳稳地说。
什么?
出国的事情。
出国?孩子怎么说。
她当然愿意。
也好,我不反对。叫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伊远长长出了口气。
依曼没有说话,但是显然她还要说话,伊远等着,不知道她已经有了满意的结果了,还需要说什么?
可是之言希望你也去!我们年前说过这话题的。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伊远摇头:我不可能去!父母还在,我都没在他们面前孝敬过。父母在,不远行。你知道吗?
真的只是因为父母吗?即使你去了,我们隔一年也可以回来看他们一次啊!
那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而且,我还有办法让你继续画画,开画展!咱们就能有更多的钱。
伊远明白了,这才是依曼的真实目的。现在他在国内画不了了,就去国外。依曼还想拿着自己的画去做生意。当年如果不是她,自己怎么会名誉扫地,现在的自己画画就只能给自己看了。
伊远不接话,只是摇头。
之言推门进来,说:爸爸,你醒了?刚好,楼下的热包子,还有稀饭。
我不想吃,给你妈妈吧!
依曼接过来,转身走了。之言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远拍怕床边,说:你过来,坐下!
之言听话地坐下来,伊远问:你真的愿意跟你妈妈出国?
之言说:爸爸,我想出去见见世面。
伊远笑了:和爸爸一个说法!你就去吧!我不反对。
可是,我希望你也去,爸爸!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的啊!
我不能去!你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我留在这里随时可以照顾他们。
可是你不是有很多兄弟姊妹吗?你忘记你和我骄傲地说过吗?我到现在还没把叔叔和姑姑认全和记住呢!
之言,听话,你跟你妈妈走,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也大了,要学会照顾人,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听话,我和你妈妈是没办法再在一起生活了,你明白吗?
之言眼里含着泪,说不出话来。
之言办好了退学手续,已经是初十了,她说还想回去新疆看看。依曼提出坐飞机,之言不愿意,她似乎是有点舍不得什么。
伊远送她们,心里也很难过,虽然嘴上答应之言出国,毕竟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怎么能舍得。可是,舍不得也没办法,毕竟孩子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
那晚,之言后来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她的那个哥哥,才不愿出国。伊远心里何尝不是真的舍不得,嘴上却不愿承认,不管怎么说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之言显然不愿意面对父亲的选择是留下来陪哥哥,而舍得放弃自己。
现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里,他站在那里和她们挥手告别。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告别,虽然说之后她们还要回来,他还会见到她们。
时间还早,走出人群的伊远,慢慢地走出火车站,整个人一时间完全空挡下来。现在他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了。他拨通了王睿的电话。
手机响起来,王睿一看手机居然是伊远的电话,他看了一眼静华,接了。
在哪里呢?打你电话怎么总是不接?年过得好吗?
王睿顿了顿,说:我在西安火车站。
啊?不会吧?你在哪里?
我带我妈出去玩,在贵宾室坐着等火车呢。
哦!我知道了!等等!伊远说完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伊远出现在贵宾室门口张望着,找寻王睿。
王睿只能站起来,冲他招手说:这里。
伊远走进来,静华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这里只有一个进出口。
三个人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伊远激动的意外看见了静华,他伸出手去,静华把手藏在身后。徐秋菊坐在后面,看着他们笑。也许她只是觉得他们好笑就笑了吧!
王睿最先打破尴尬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伊远看着静华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静华动动嘴唇,没有说话,转身回到徐秋菊身边坐下。
伊远说:我送人。她们走了。
王睿说:哦,那你怎么没去?
伊远不知道从何说起,走到静华面前说:我们谈谈!
静华使劲摇头!
我们必须谈谈!
静华还是摇头。
伊远伸手去拉静华。
王睿站到他们中间,面朝伊远,目光坚定而决绝。
伊远说:你让开!
王睿不动!伊远伸出手去想要拉开王睿,王睿还是不让步。
伊远踮起脚尖,越过王睿的肩头,对静华说:求你了!我们谈谈,就一会儿!
静华仿佛看见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伊远刹那间出现在眼前,那是她的爱人啊!静华的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
静华带着哭腔低声说:王睿,你先让开吧!
火车站外,新开的肯德基楼上,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车站原貌,熙攘的人群行色匆匆或呆板木然地席地而坐。他们坐下来,面前是刚刚点好的两杯牛奶。是静华点的,伊远随她也要了一杯。
洁白的牛奶,微微冒着热气。空调开得很暖,静华脱去了外套,单薄的身子苗条纤弱,似乎像是纸做的一个人儿。脸上平静如水,刚才哭过的泪痕已经不见了。
静华,没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吗?
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是我变心了,爱上别人了。
那不可能,我不相信!
你要怎么才能相信?王睿和依曼都说当年你去新疆找过我。那个时候我病得很严重,恍惚记得看见过你,好像还去找过你。没有找到。我病好了之后,王睿在电话里说你嫁人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是当他说你嫁给了苏畅的时候,我甚至相信了,因为我家里穷,你父母也反对我们在一起。我觉得能够理解你的选择,后来,我就和依曼结婚了,我生病的时候,接连几个月她衣不解带的照顾我,让我很感动。也许,我不该这么说:我却从来没有爱过她。这对她也不公平。后来,带之言回家,差点见到你,你却躲开了。直到我见到方显,我开始问我自己:静华真的是变心了吗?如果是,为什么她要生下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只觉得欠你的太多。我不知道当初你嫁给苏畅的理由,我不知道你是否过得幸福,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欠你的,欠你们母子的!现在,我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你怀着我孩子,还要嫁给别人?
伊远,我想明白了。即使我说出来了,我们也回不到二十多年前了;我说出来了,又能改变什么?难道对于我们的感情,还需要解释吗?我原本是不会原谅你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于自己当年的行为也反思过。我也许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那么我们就不可能走到今天了。即使我给了你机会,我们就一定能在一起吗?你看伊志强和云瑶,开始不好,最后好了,结果呢?还不是分开了?
可是我们不一样,你告诉我,你爱他吗?那个苏畅!
伊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爱与不爱,有那么重要吗?静华平静的说。
我不知道,也许对你来说没有,可是对我来说不一样。我爱你!也只爱你!
静华的心里暖暖的,虽然她嘴上说不在意,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今天才是第一次直面自己过往的感情,从来不曾提起,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好像有首歌里这么唱过,对于伊远的爱,已经变成了一杯陈年的老酒不敢饮,亦或许是一副吹弹得破的久远的画不敢碰触。
火车缓缓开动了,静华靠窗坐着。
她旁边的卧铺上,徐秋菊躺着已经睡着。静华赶在最后五分钟踏上了列车,她的身后是伊远恋恋不舍的目光,她能感觉得到那目光的力量,压在她的肩头,令她不敢回头。有什么东西沉沉跌落下去的感觉,静华明白那是什么,依然不回头。
三个月后,春天在北方的大地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绿意。一方池塘的边上,身着一席黑衣的王睿,坐在池塘的边上,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柳叶被微风揉皱,涟漪微微荡漾开去,直到湖中央,又被不知道因何而起的另一波涟漪搅乱了样子,然后,就听见静华走过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去看,内心里的另一种绝望升起来:现在,静华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自己身边。她是不是急着回家?是来告别吗?
在这山边的农家乐里,他和她住了两天了,几乎没说什么话。他觉得自己很累,很虚,好像被连根拔起来离开了土地的一棵老树。他的枝叶感觉不到水分,营养和空气了,就要枯死。母亲的葬礼结束后,他带着她来到这里,是想让疲累的她可以好好休息,这三个月,她应该是累坏了。无论如何,她像个真正的孝顺的儿媳妇一样的照顾母亲,陪伴母亲。母亲虽然是病魔缠身,可是母亲的心里是高兴的。母亲的笑声还在耳边响着,那是静华给母亲讲笑话惹得母亲笑,那是静华温和地给母亲烫脚洗脚母亲满足的笑声,那是静华拉着母亲的手穿过如画的景区发出的由衷赞叹的笑声......
静华默默走到王睿身边坐下,农家乐的木椅有些短,王睿想让开些,又舍不得。
王睿,想什么呢?
没有。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打算?没有。
还难过呢?其实阿姨走得很安详,你不要这样子。
我没事!
刚才,我接了个电话。
哦!谁打来的?是方显吗?
不是。
那就是云瑶了?
也不是。
哦.....我不问了。
其实你知道是谁。
嗯,知道。没事,静华,你要走就走吧!我想在这多住几天。
我没说我要走啊?
啊?
怎么?你希望我走吗?
不是,我不是,可是,我.....王睿语无伦次了。
伊远说他现在在大圆寺,说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可以去看看他。
你说什么?大圆寺?伊远?
是啊,他这么说的。
静华,你怎么想的?
我是想去看他的,好几个月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那你就去吧!明天就去。也不远。
我想说的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静华轻轻松松地问。
我?
是啊,我们一起去!
你是说我们一起?
是啊!这么多年了,不是一直都是你陪着我一起的吗?
王睿很激动,好像被温暖的空气阳光和水滋润了一棵老树,他的心又蓬勃跳动起来,他的血液又好像河流一样流动起来,他的身体里灌入了一种新鲜的力量。王睿的眼睛湿润,他想抱抱静华,手不觉就搭在了静华的肩头,静华没有察觉一样的,微笑着看着湖面,然后微笑着说:你看,水里有鱼呢!
大圆寺不大,位于紫阁峪里。伊远穿着宽松的对襟棉服,对排的中式纽扣着。他看来好像又瘦了些,这会儿正在寺庙前庭的一块石碑前琢磨上面的字。
大门半掩着,还不到午时,这个时候是庙里最清净的时候了。
有人进来了,伊远听见脚步声,虽然有些诧异这个时候会有香客来,但是也不回头,只看眼前的碑文,细细体会那其中的含义和字里的笔法功夫。这是他不再画画后的一个新爱好。他开始研习书法,自己也重头学起来。时光于他而言变得简单充实,给静华打了最后那个电话之后,他感觉自己真的放下了,一切的一切是与不是自己的,最后,有什么能是自己能带走的呢?
脚步声在他身后止住,他感到身后的人也在看石碑,亦或是看自己。
沉默半晌,响亮的钟声传来,伊远抬头,他身后的人也抬头,看向那新修成的钟楼。
伊远转身举步要离开,午膳的钟声响了。
面对面,伊远驻足。
他的面前是静华和王睿。他们才身后山门朱红明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