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远想带之言回家过年,之言答应了,到了汽车站却又反悔了,跟着原本送他们走的依曼回了旅社。伊远没办法,只能说自己先回家看看父母和兄弟姊妹,到三十再回来一家人一起过年。
伊远坐上回家的班车,腊月二十四的班车上人满为患,新修的马路宽阔无比,车上的人也都是大包小包的置办的年货,乡音亲切,越是接近圆荷镇,伊远的心就越忐忑,他想下车,想马上去见见静华,这几天里,关于怎么做才能弥补静华母子,伊远一直在思量,他急迫地想见到她,想和她说说话,可是就这样贸然上门去找她,好吗?她的家还在那里吗?伊远后悔自己没有详细问王睿,还好依曼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上面除了依曼的电话号码和之言的,还有就是留在他电话本子上的王睿的电话。终于熬到了圆荷镇,伊远提前下了车。
他站在已经大变样的镇上,除了隐约可见的秦岭指引给他方向之外,到处都是陌生的。原来静华家的那个院子大门已经找不到了。里面也不是原来暗灰色的三层苏式旧楼,从外面就看见崭新的楼层一幢接一幢耸立着。
伊远笨拙地按着手机键盘上的数字,拨通了王睿的电话。
王睿恰好在附近买菜,接到电话问了伊远的位置,几分钟就赶过来了。
走吧,去我家里先坐坐!
我是想.....
我知道,可是也要经过她同意啊!再说,现在她家里一大家子人都在,万一你去了,搞不好会尴尬!
伊远说:你把她的电话给我,我给她大电话!
她在单位有电话,家里有,她一直没买电话!
那,你把我的给她,我自己再买一个!
行了吧!你愿意给她还不一定会要,不然我早就给她买了。
那怎么办?
你在我家里等着,我给她家里打电话,叫她来见你。
真的?
假的!王睿没好气地说。
伊远知道他是开玩笑,说话间他们就到了王睿的家里。偌大的院子里矗立着三间两层的楼房。
你盖房子了?啥时候盖的?
早就盖了,结婚的时候只有一层,后来我前几年又加盖了一层。
可以啊,你这院子里养着这么多花草。
什么啊,我平时都不在家里,这都是我妈没事的时候栽种的。她现在开始犯糊涂了,我看我是要回来长住了,不然没有人照顾她。
徐秋菊忽然走出来,看见王睿就高兴的说:你回来了?吃饭了吗?妈给你做去。
伊远诧异地看看王睿,王睿却很自然地说:妈,这是伊远,你还记得他不?
伊远?不知道,谁啊?
我哥们!
那我给你们两个做饭去,来,把菜给我。
妈,你看那棵菊花放在屋檐下快冻死了,不然搬到堂屋里去,好不好?
徐秋菊马上说好,就转而去侍弄她的菊花去,把刚刚说要做饭的话抛在了脑后。
怎么回事?进了正房刚坐下,伊远就问,你妈病得这么严重的?她已经不能做饭了吗?
她会做,就是可能会放两次盐,有时候蒸馍会放很多碱,馒头又黄又硬,她又不舍得扔掉,就那样吃完,或者不放,酸馒头也吃掉。都是邻居看见了告诉我的。
她这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啊!
就是啊!我又不孝,没娶个女人在家里照顾她,现在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真的太任性了!
王睿的语气仿佛一个日渐苍老的人终于无奈地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就像院子里那棵和他同龄的槐树一样,在这个深冬里落光了叶子,干瘦的枝杈伸向空洞阴暗的天空。深冬的季节,很难见到蓝天,总是日复一日的阴沉厚重的云,好像头顶上被盖着一个盖子,一个硕大的现实是冬天的盖子。
先说说你的事情吧?王睿改变了话题。
我什么事情?
那天见到的是你妻子和女儿吧?在学校门口。
是!伊远实话实说。
那你怎么现在一个人来圆荷了?
我想见见静华!
那她们愿意?
她们不知道!我是说回家看看父母的,还没有回去,我先到的这。
我打电话给她,你等等看吧!
好,谢谢你!
王睿起身,出去,给静华打电话去了,伊远则隔着玻璃门看着他,心里就好像是等待法官下判决书的罪犯一样,虽然知道自己错了,却不知道会被下一个什么样的判决书,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自己。
看来事情并不顺利,王睿似乎是很耐着性子在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祈求什么,对方却并不领情。伊远的心就直接沉下去,一直沉下去。
王睿进来了,手冻得通红,放在炉子上烤着,没有说话。
伊远小心地问:她不同意?
王睿点头,说:我尽力了!
我知道!能让我和她说说话吗?
她不愿意啊!我说你已经在我家了,可是她说她不想见你,我说总是可以说说话的吧,她说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还说和方显商量过,他们都觉得彼此不要再打扰对方的生活最好。
伊远愣住,而后忍不住眼泪就流下来,王睿不敢继续说下去,连忙安慰他说自己再想办法一定让他们再见一面。伊远却悲从中来止不住的悲痛如山崩塌一般,压在他的心头,似乎是连呼吸都不能够了!
那天,伊远一直等到天黑,终究没能等到静华来,带着满腹的惆怅,被王睿开车送回了山边的弟弟家里。
强颜欢笑和父母姊妹们说了会儿话,他就躺下了。父母亲给他提前晾晒好的被褥散发出一种太阳的味道来,温暖而且柔和,让他感觉很熟悉和久违的放松。可是,这些都不能让他入眠。这一夜,伊远又失眠了,往事如烟,伊远不明白当年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的静华会嫁给了别人!静华不可能背叛自己。当年,他得知静华出嫁的时候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好,静华被家里人逼着嫁给苏畅的。虽然很伤心,但是也理解静华和她的父母。他也恨自己那个时候会生病,恨自己回来的时候静华已经是别人的新娘,最初他甚至曾经一度怀疑是静华变了心,很久都不能原谅她,却又始终不能接受静华变心的说法。依曼却说亲眼看见静华带着一个男孩来看他,看到他生病了,就和那个男孩一起离开了。这件事情伊远很想亲自问问静华,他不相信依曼的话,却又不能不信!他的印象中静华确实来过,可是等他再次清醒起来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了。现在看来不能被原谅的是自己啊!静华现在对自己避而不见,该怎么办呢?该怎么样才能求得她的原谅呢?天将亮了,睡意袭来,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他的房门外,他的母亲已经起了个大早,查看夜里发的面是不是发好了,她要提前蒸馍蒸包子,好给在西安的孙女带去过年吃。
这一夜,住在娘家帮忙准备过年的事物的静华,终于忙完了手头上的活儿,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弟弟弟媳,哥哥嫂子,方显和爷爷奶奶也都已经睡下了,忙乱的一天终于结束静华反而睡不着了,她的脚想要去个地方,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虽然她几乎肯定他应该早已经离开了。轻手轻脚地,静华离开了家。
街上空无一人,路灯以惨白的脸色站在那里,照在路面上的光也是惨白的颜色。天上没有星星,黑云混在黑夜里酝酿着什么,远处似乎有狗吠声,仔细听又听不见了。
静华轻轻敲门,躺在床上看书的王睿侧耳听听,以为自己听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又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果然有人敲门!王睿打开了门,看见静华疲惫的脸,他楞了一秒钟,又急忙让她进来,一边说:伊远天黑了才走,他以为你不来了。
我不是为他来的!静华言不由衷地说。
王睿关好了中门,打开炉子盖子,让炉火烧起来,已经是午夜,冬天的地上生冷。
静华又说:你别弄炉子,我说两句话就走。
那就坐我房间里说话,能暖和些。
也行。
说着话进了里间,静华坐在沙发上,王睿拿出一条毯子来叫她盖在腿上。
沉默了一会儿,王睿说:你这样躲着不见面也不是办法!
可是见面了又能如何呢?
那不一样的,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苏畅!你总是要给他说明白,死,死也要死个明白,这是他的原话。
静华沉默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静华手里捧着的是王睿刚充好电的暖宝宝。王睿说:当年的情形你是告诉过我一些,可是,我不能说出这个话的。你既然说是他变心了,当年的事情现在纠缠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们都各成家有了孩子。倒是方显,我觉得你应该让孩子认伊远这个父亲。伊远不知道方显的存在也好说,现在他知道了,这个事情是躲不过去的。怎么样来说,孩子和伊远的关系无法改变了,你可以不理会伊远,但是方显那里,还是要和孩子好好谈谈的。毕竟孩子大了,他的事情还是他做主的好。
你说的话我明白!方显这次回来已经问我了。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尊重他的选择!
那他呢?
他就问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是?
我告诉儿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不想我们的生活被打扰。他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很懂事什么也没多问。静华显然回忆起了过去的什么,蹙着眉说。
方显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这样说,他肯定是尊崇你的意见的。
是啊!那个……伊远他现在看起来怎么样?静华鼓足勇气问。
不是很好吧!情绪低落,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折磨他的!
不是折磨,真的不是,我觉得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的好!即使现在不这样,他们父子相认了,又能改变什么呢?他还是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方显也长大了,再过两年他毕业了,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是!不管怎么样,你们好好的就好!王睿微笑着附和。
倒是你,这么多年,真的就找不到合适的吗?静华用着嗔怪的语气说,好像放下了包袱。
王睿没想到静华突然说这个,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急忙打岔说:你饿不?不然我给你弄点吃的吧?今天收拾家里一定忙了一天了吧?
静华摇头,说:不饿,太晚了,我也该走了。
王睿也不多留她,送她出门,又想起静华的围巾还留在自己的沙发上,转身取了来,他很想替她围上围巾。手伸出去了,嘴里却说:给,把围巾围上,天儿冷。
静华接了围巾,胡乱围了,转身回家去了。
王睿反身关好大门,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是有点心慌的感觉,就拐进了右手边母亲的房间,想看看母亲睡的可还安稳。
王睿专门在母亲的床脚安装了一个插座,一只灯光微弱的夜灯插在那里整夜的亮着,是他担心母亲夜晚起来抹黑会磕碰到自己,房间里顺墙摆着几件旧时的家具,都是古旧的和王睿年纪一样大了。
王睿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夜灯的昏暗,看床上去,似乎没人,被子虽然摊开着。王睿揉揉眼睛,迅速按了手边的开关,明晃晃的日光灯下,大床上空空如也。王睿慌了,转而出来,看楼梯下的厕所里是否有人,灯是黑的,门开着,开灯看,还是没人。王睿开始上楼去看,楼上的房间都是空的装修好了的,没放任何东西,也是一目了然的空空如也。
深冬的深冷的夜里,王睿的冷汗直冒,他意识到:母亲丢了!他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