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的客房里,八年没有团圆过的一家人团圆了。
之言在,伊远有很多问题想问依曼都无法开口。他只能沉默地听她们母女诉说别离的情意,忽而笑忽而又抱在一起哭,之言好像已经原谅了母亲,不管怎么样,现在一家人又在一起了,很及时的母亲回来了。昨晚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不会失去父亲,也不会失去母亲,只是觉得方显有些可怜了,之言暗自思量自己以后要对哥哥好些,毕竟是自己的哥哥啊,现在之言的心才安定了些。说了许久的话,午饭的时间到了。依曼问女儿想吃什么,之言说吃什么都可以的。她走出母亲的房间,才惊讶地发现昨晚自己和方显就住在母亲对面的房间里。可是,话到嘴边,之言没有说出来。
一家人打车来到东大街的老孙家泡馍馆,一边撕着馍丁一边闲聊。依曼忽然说:之言,跟我出国吧?
之言看看伊远,说:那爸爸呢?
当然是一起了。
那好!之言高兴地说。
依曼询问的眼光看向伊远,伊远回避着,招呼服务员来端面前的碗,馍丁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老碗里,等着大厨们将它们煮成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泡馍。
在东大街溜达着,依曼给之言新添了几件衣服,都是之言自己喜欢的,价钱也贵得吓人。伊远想阻止,却没有开口,想着这么多年之言跟着自己,自己也从来不会给女儿挑衣服,就让她们疯狂一下也好!不知道方显怎么样了,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和静华好好谈谈!
方显和王睿坐在小店里,因为临别时候伊远说要来拿之言的行李,所以他们在等。之后王睿就送方显回家,他自己也会回去圆荷镇上和已经衰老了的母亲一起过年。
伊远惦记着要去找方显,一回到旅社就说要去帮之言拿行李。
依曼奇怪地问:之言的行李不在学校里吗?、
之言赶忙说昨晚上拿去放在一个同学家里了。
依曼想起在校门口发生的那一幕,问:是那个男生?早上那个?我怎么看他眼熟得很?
就是,我就不去了,爸爸自己去吧!我陪着妈妈。
伊远点头,开门出去了。回头看看之言,目光里有话,之言无声点头,依曼正在收拾床上的衣服,没有看到父女两个用眼睛在对话。
伊远很快就到了王睿的小店,付了出租车钱,走进小店。看到地上已经打好的行包,知道他们也打算走了。可是伊远还是想和方显说说话。王睿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说是忘记给车加油了,叫他们等会儿,他一会儿就回来,附近就有一个加油站。
气氛显得很尴尬,方显显然不想说什么。
伊远斟酌着词句,他原本就不擅谈。
最后,伊远只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方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回答,也不反驳。
方显的态度就好像是一段隔断热情的冰块,伊远理解,他只能问方显:你妈妈还好吗?
方显一直看着门外,他急着离开,不想多说话。两只麻雀在午后的马路边一棵小树下跳跃着,似乎是想找一点可以吃的。冬天的麻雀是缺食物的,所以也很大胆。方显撒出手里的蛋糕屑,麻雀先是一惊飞远了,而后又试探性地跳过来。伊远站在方显身后,默默地看着方显做着一切,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也没有说过话一样。
我知道,是我不对!这么多年,你和你妈妈一定吃了很多苦!
方显还是不说话。
我不祈求你们能原谅我,可是你是我儿子,这是回避不了的事实,我欠你们的,你总要给我个机会弥补你吧?
你还是好好的过你们的生活吧!之言是个好女孩,你不要伤害她!方显终于平静地转身看着伊远的眼睛说,语气中显现出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成熟和坚强来。
方显,你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方显摇头:你不要打扰我和母亲的生活,就像当年一样消失吧!在学校里我会照顾之言的。毕竟她是我亲妹妹,她没做错什么!我的父亲是苏畅,虽然他和我母亲离婚了,可是,没有他,我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方显!
是真的!母亲能够在有了我之后还能嫁给我爸爸,说明了什么?是你抛弃了我母亲!
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怀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结婚了。你要相信我!
不用给我解释!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释!方显冷冷地说,他的话比室外的空气还要冷,似乎是一把把坚硬的冰刀,一刀刀要切开了他和伊远之间的联系。方显只能这么说,眼前这个男人,消失二十年了,忽然出现说是自己的父亲,他不能接受。他也无法原谅他带给母亲的伤害。即使是想像在母亲年轻的时候怀孕嫁给别人的心境,就让方显的心疼的要命。他甚至后悔和这个男人说了这么多话。方显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多说什么!指责他,是浪费自己的时间,还不如喂喂眼前的麻雀好!
依曼并没有听从之言的建议回去伊远的老家过年,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回去过,现在的她就更没有勇气走进伊远的家门。她甚至以为这一辈子她都不用面对他的家人,也不用冒着见到静华的危险,这危险似乎比可能被抓进去坐牢还要让她无法接受。无奈,伊远决定自己带之言先回家去过年。
为了安慰依曼,在酒店里陪着依曼多住了两天,好让她们母女多亲近些。他自己在隔壁开了间房。白天,一家三口一起去逛街,给之言添置衣物,伊远拒绝依曼给自己买任何东西。是夜,回到旅社,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显最后对他说的话就反复在伊远的耳边响起,伊远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是对女儿的牵挂,一半是想着静华母子。他想着能够做点什么,为他们,可是显然方显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他欠着他们的,难道就要这样欠一辈子吗?伊远很苦恼,烟也抽得多起来。睡到半夜常常会咳嗽的醒过来,往事就会在他的烟圈中一一浮现,天也就微微亮起来他却又沉沉地睡去了。
隔壁,依曼和女儿在说话。说起之言小时候的事情来,母女两个人笑着,闹着,试穿着新买回来的衣服。
第二晚,依曼正色对之言说:跟我走吧!咱们一家人出国去。我现在有点钱了,出去你爸爸可以打工,或者开个中餐馆也可以,他以前就是干这个,我可以投资的。
好!我也想出国去!之言说着话脸上还挂着笑容,却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抽紧了的疼。她想起了方显,这个自己刚刚喜欢上的男孩,一夜之间变成了自己的亲哥哥,这让她无法面对,能逃开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再说,出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出国了,也还是可以读书,还会有更好的生活在等着自己。
当一家三口坐在餐馆里,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依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家人移民出国去。
伊远摇头说:我不能走!
为什么?之言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我父母还在,我不能走!
随时可以回来的啊?再说,你七个兄弟姊妹呢,你哥你姐你弟你妹可以照顾他们的啊!
父母老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新疆,这才回来,还想着陪着之言在这里读书,顺便也可以常回家看看。父母养育我们七个孩子不容易啊!
依曼说:以后过年可以回来过啊!我答应你和你一起回,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不好吗?你去了,学点简单的英语,重操旧业我们开个中餐馆。你不知道,中餐馆在国外很吃香的,到时候我们有更多的钱了,甚至可以接父母去国外玩玩,多好啊!
之言也说:就是啊,爸爸,就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保证好好读书!
之言,你从小在内地长大,就是到西安来生活,开始也很不适应,我记得你在电话里还说过。更不要说是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了,语言饮食甚至是气候会有更大的差异。这一切,你不一定能接受的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会让你很难过,你会失去朋友,会感觉孤独。而且,你正在读大学,去了那里,也许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你想过这些吗?
爸爸,我想过,可是这不是一个机会吗?再说,还有什么比我们一家团聚更重要的事情呢?难道你就不想吗?之言委屈地说。
她话里的意思是伊远的心里放不下那个女人方显的母亲和方显本人。可是,爸爸是自己的,这是不能让给别人的。方显不是也有自己的爸爸吗?留在国内,就意味着要面对这一切。也不知道妈妈是否知道这一切,如果知道了妈妈一定会很难过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才是夫妻,还有她这个女儿,难道这个家,这一切都比不上那个二十年都没有相认的儿子吗?
无论怎么说都说不通,说得最后一家人都沉默起来,伊远却始终不肯答应出国,也劝之言继续读大学,等毕业了之后再考虑出国去陪母亲依曼。
那天,王睿和方显回到学校,静华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王睿有些不敢说话,喝了点酒,之后就在隔壁的空房间里睡下了。方显回想着在西安见到生父的事情,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母亲。既然王睿叔叔什么都没说,他应该是赞成保密的。忽然发现之言是自己的妹妹,这也让他很苦恼,他一路上甚至都想到如果可以转校读书就好了,可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王睿开车载着他们母女回到圆荷镇,各自回家准备过年。
徐秋菊已经老的时常会忘记自己是谁,听到邻居们议论纷纷,王睿的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也许太自私了,人家的家里像母亲早已经是孙儿绕膝了,而母亲却一直孤独的生活着,自己竟然没有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说话颠三倒四的,一再重复过去的事情,却会在做菜的时候忘记放盐。王睿要自己动手做饭,徐秋菊就说一定是王睿嫌弃她老了,一直不愿意回来住,一直不陪她,想不要她这个老娘了,说着生气了先是哭泣抹泪,接着又会发火把王睿往门外撵。
王睿这时候就蹲在自己家门口的石狮子旁,抽一根烟,想很多事。他觉得,自己该成个家了,不为别的,只为母亲。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过不了多久,徐秋菊又会忘记刚才的事情,在门口看见王睿,又惊又喜地说:你回来了咋不进来?我给你做饭吃,你想吃啥?我刚蒸的包子,准备你过年回来吃的,现在还热着,我给你取去!
王睿克制着自己眼泪不让它留下来,揽着母亲瘦削的肩膀,再一起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