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人都不说话,简单的行礼已经提来放进后备箱里。方显坐在副驾驶位置,伊远父女坐在后面。其实除了王睿,每个人都想说点什么,都有问题想问。可是就连最豁达的之言,也无语了。她的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当她看见站在车边上的父亲的时候,而王睿已经站在他们面前,方显叫他王叔叔,她明白了,爸爸经常提起的王叔叔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们是一起来的。而父亲的眼睛,却没有看自己,只是盯着她身边的方显看,似乎她原本就不存在。她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方显却明显再回避着父亲的目光。一种窗户纸就要被捅破前的感觉萦绕在每个人心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回避一个眼见的事实:长大成人的方显的眼睛和那道浓眉,还有那宽厚略显憨厚的嘴唇,活脱脱和伊远的一样!
之言终于明白自己第一眼看见方显时候的亲切感从何而来了!
没有谁多说话,这不是出城的路,显然要去某个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之言心里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伊远找到女儿的手,安慰地握了握。之言想拔出自己的手,伊远求饶地看着女儿,之言就不再任性了。
很快,到了王睿的店门口,也就是军区的大门口。方显有些不自在,这儿他要多熟悉有多熟悉,按理说,他所有少年的记忆都在这里,甚至是他懵懂的喜欢上那个女孩的时候他也还是在这里。他还没意识到当年的那个女孩就是之言,就坐在他的身后。
原计划是接到方显再去找之言的,现在时间还早,王睿只好先带着他们回来。也想让方显看看现在的家属院,不管怎么说他在这里出生还生活了那么久,必然还是有感情的。王睿叫方显带之言去院子里走走,他有话要和之言的父亲谈,方显点头答应了。
之言有些不情愿地跟在方显的身后进了院子,院子里墙角的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方显默默地走,之言默默地跟。深冬的灰色已经布满了每个角落,阴沉地天空就好像是一块幕布,冷风像一双巨大的手,它随时想要揭开什么,也许是一场暴风雪也许是一片湛蓝的天,谁能知道究竟是什么呢?
屋子里,之前的暖热气氛没有了,伊远很直接的开口问王睿。
你现在可以说话了吧?
你想知道什么?
你不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伊远气的要跳起来了。
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静华没告诉我什么!即使我知道什么,难道不该由静华来告诉你吗?
她现在人呢?
我明天就直接送你去见她,好吧?
不!
啊?
现在就去!我一刻也不想再等!
你看这天气!
我不管!你要么现在就告诉我,要么现在就带我们去见静华!
可是你想过之言的感受吗?要她怎么面对?你冷静点吧!就不能再等等吗?你打算在家里过年的,先把之言安顿好,再去找静华,不好吗?
我一看见他的眼睛,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伊远声音里含着悲伤,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埂做一团卡在喉咙里,伊远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那道浓密的眉毛也痛苦地揪在一起,和他蜷成一团的身体正是一个样子。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方显啊!伊远呜咽着。
王睿扶起伊远,伊远的泪水滴在他的肩头,王睿心疼地轻拍着伊远的背安慰他。
你坐下,我慢慢给你说说他们母子这些年的事情吧!
好一会儿伊远才算安静下来,王睿给炉子里加了块煤,拔开炉盖,开了窗户,一阵清冷的空气和煤气的味道钻进鼻孔里,是标准北方冬天的味道。在这个熟悉的味道里王睿说起这些年静华的日子来,怎么样为了什么而离婚,为了生计又重新开始工作,就在伊远上次回来后不久的时候。
伊远没有插嘴,王睿说自己想方设法的尽可能地帮着她,还要不让静华觉得难堪。伊远不停地叹息,责问王睿干嘛不在电话里说出这些。王睿的理由很简单:伊远有自己的家庭了,不能再打扰他的生活,这应该也是静华的意思。
伊远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娶她?你不是一直是一个人吗?你就看着她过得那么艰难?
王睿有些尴尬地说:我求过她的,她拒绝了我。那会儿小月回来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吧,我不知道。在那以后我不敢再提起,害怕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不对,我的画,我的画你给她了吗?伊远又急切地问。
上次就告诉你早给她了!
那画呢?
画?画怎么了?好好在她的屋子里挂着呢!
你看见了?
是啊!
她既然这么难过,怎么不把画卖掉呢!伊远跺着脚说。
卖画?怎么可能啊!这么多年,她就没忘了你!那画从我给她就一直挂在她的卧室里。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原本好的跟一个人一样,突然她就嫁给别人了。方显五岁的时候,我忽然发注意到孩子长得像你,吓了一跳,可是他们夫妻没事人一样的,我也不敢问。觉得自己是瞎猜的,这可不是小事情。直到那年春天你在会上出现,我几乎可以肯定了。静华故意不见你,不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吗?谁知道你走了,他们就离婚了.......都是苏畅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可是我觉得还没有那么简单。苏畅怎么可能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静华应该是一直在为了孩子和他相安无事吧!
他们絮叨着,说起许多往事来。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记起两个孩子来,他们去哪里了?
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之后,方显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虽然枯燥无味,之言却很安静地听着,静谧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沙沙的脚步声,那是枯叶折裂的声音。
风里天色越发暗了,黑夜在下午的五点多钟就笼罩了这个萧条的院子。
我们回去吧?之言说。
方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好!
走到虚掩的店门口,方显又犹豫了一下。
里面说话的声音传来。粗略听了,方显看看身后的之言,目光复杂。
怎么?他们在说什么?之言也凑上来听。
方显想制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王睿的声音:你说你不知道她有了你的孩子?所以你娶了依曼!可是显然静华是怀着方显嫁给苏畅的。我一直不明白苏畅怎么会娶到静华,他们好像闪电一样结婚了!连我都没办法接受!
伊远的声音:我不知的!真的!我对天发誓!我失去了静华的消息,那会儿我的画得奖了,我被那些事情缠着脱不开身,你告诉我说她嫁人了!我生病很久,依曼一直照顾我,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之言呆住!转身要跑。方显一把拉住她!
你去哪?
我要回新疆去!我要去找我妈妈!之言闭着眼睛,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之言,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之言挣脱方显的手,向路上跑去,一边沙哑着嗓子喊!
方显没时间多想,虽然此时他也是心乱如麻,只能追出去!
之言撒开长腿跑起来,方显一直紧跟在她的后面,一面心里说不清的烦乱。他忽然记起那年早春在山里的会上遇见的那个女孩,他忽然意识到她就是眼前的之言!绝对是!那双有着蝴蝶翅膀一样睫毛的眼睛他永远也忘不了!悲哀的是她居然是自己的妹妹!
不知道跑了多远,没有吃饭的两个人耗尽了力气,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浑身燥热。方显抬眼一看,眼前是下午之言还提起过的那个可以看见远山的土山,是位于已经搬空的动物园的后面的秦庄襄王墓。
荒草间,刚刚泛黑的暮色里,之言放慢了脚步。她原本只顾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
这一刻,完美的父亲的形象坍塌了,之言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她只有父亲,唯一的亲人啊!
方显没有靠的太近,只是跟着这个她。这个做梦也想不到会是他妹妹的女孩,在这半年里悄然搅动了他的内心世界。一直以来他都希望可以是那个唯一站在他身边的男人!他喜欢之言性格里珠落玉盘一样的笑声,活波开朗大方。还有她的脸,她深陷的大眼睛,都那么的精致又与众不同。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方显很想马上就回去找母亲求证这件事情,他谁都不想相信,他期望在母亲那里得到最后的否定的答案!眼下,他却只能先照顾之言,无论如何,之言不能出事。有那么一瞬间,方显很怕之言突然从眼前消失,就好像神话小说里写的狐仙那样。
这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像这世界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方显默默的不远不近地跟着之言慢慢爬上了墓顶。
一个女人,高挑的个子,十分的消瘦,带着一副墨镜,这在冬天的大街上显然很怪异。她有些着急,走到现工业学院的大门口,朝西的大门这会儿在懒懒的夕阳下到显出几分温暖来。
她踟蹰一小会儿,还是走到门卫室里去。值班的中年男人,很挑剔地打量着进门来的女人。
你有什么事情?他问,很不习惯对着墨镜里缩小了的自己说话。
女人没有开口,先是摘下了眼镜。
一张容颜精致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大眼睛深陷在修饰的很好看的眉毛下面,皮肤白皙,高高的颧骨,薄嘴唇。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倒像新招的民族班里的那些女孩子们,只是她显然要长一辈,看年纪。果然,那女人一开口就问: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咱们学校的民族班什么时候放假?
你是谁?你找谁?
我是孩子的母亲,刚从.....外地回来。她很小心地回答。
哦,他们明天放假,有的今天就走了。
不会吧?我女儿叫伊之言,她还没走吧?
原来这个女人是失踪了八年的依曼,她居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那我就不清楚了。这么大个学校,我记不住谁,何况你说的名字我根本就没听说过。男人无辜地摇头,似乎是对于自己不能回答女人的问题感到内疚。
可能是我来晚了,我明天再来等等看吧!
你在这里登记一下,就可以进去找她的!他异常热心的说,不忍心看这么漂亮的女人失望的脸色。
不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女人意外地拒绝了他的好心。像一阵风一样飘然而去,不知道她有没有戴上她的墨镜,他看着她的背影想。
她走回到路边等着的一辆车上,一个男人无聊地把玩着方向盘,看她坐上车,问了一句:没接到?
嗯!说是明天正式放假。明天你在这里再等一天吧!
好歹有张照片就好了!
不是给你照片了吗?
那可是她十二岁的照片,她现在十八岁了,能不变吗?
我相信她还是那个样子,我也是十二岁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男人没有回话,心里想可能吗?十二岁和三十二岁是一个样子?其实他还是眼睛失误了,这个女人看起来远比她实际的年龄小许多,依曼是四十多岁了。他只是个出租车司机而已,只管挣钱,多余的话自然不会说。
那我现在送您去宾馆?
好吧!
明天早一点,就八点吧,我们就要到这里来。
好的,知道了。保证不耽误你的事情。
说话间,她已经到了。她住在一个低调偏僻的酒店,离学校其实才不足100米远。
等了一下午,就是吃了个饭的功夫,不可能就那么巧,之言就走了?稍作休息躺在床上的依曼想,心里很慌!她找出一根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口烟,长长地吐出烟雾来,借此平息内心的不安。
回国之前,她就想好了,一定要把之言带走。对女儿的思念折磨了她八年了,她几乎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时间倒回到十年前的某一天。
伊远的画一度越卖越好,可是他画画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客人定的画往往三个月都交不出来,依曼使劲的催,可是伊远是个认真的人,决不允许自己敷衍卖画的人。依曼觉得很无奈。画界里认识的人多了,依曼慢慢地知道有些游戏规则。那些越出名的人,找人代笔的就越多,依曼决定也这样子做。她背着伊远悄悄带走画室里伊远临时起意画出来的一些半成品画作,开始请人代笔作画。伊远时常会忽略这些半成品,有时候还会在原画上重新画别的东西,所以事情进展的很顺利。特别是在伊远回乡探亲的时候,依曼几乎把画室清理了一遍。伊远回来问起的时候,依曼说把那些旧画布拿去让人做废品卖掉了。伊远虽然很生气,却也没有疑心,继续这样的日子,依曼的口袋也慢慢鼓起来,而她的人在这个时候却出轨了。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代笔。有一个顾客发现自己卖的画是赝品,就找到依曼要求退款。依曼早已经将钱用在了家里的开销,她甚至还想在市中心开个画廊,已经交了定钱,是个不小的数目。
依曼一拖再拖,终于不得已见了那个人。这一见,就见出了事情来。
那个人是个暴发户,看别的人买油画装点自己的家,他自己也要附庸风雅。谁知道正巧他的朋友的朋友里有一个是伊远的朋友,也是个鉴赏家。无意间看到墙上的画,立刻指出画是假的!他如何能忍这口气,原本他也是个粗人,一向精明却被算计了几万块钱,如何能不讨回损失?
依曼躲不过他,在一个咖啡馆见了他。
谁知道见面之后那个人却一改初衷,绝口不提退画退款的事情。还文绉绉地学别人的样子和依曼论起油画来。依曼只能尽自己被伊远耳濡目染所知道的有关的东西陪他聊起来,慢慢地喝着咖啡。
之后,他一再相约,依曼心里总觉是自己亏欠人家,不好拒绝,就有了第二次见面。谁知道那个人竟然恶补了油画的知识,和依曼大谈特谈起来。这次是在一家高级的西餐厅里一起吃饭,自然是喝起葡萄酒。酒量不错的依曼竟然最后不胜酒力,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酒店的房间里。那个人鼾声如雷的睡在她的身边,依曼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又羞又急,想夺路而逃。却发现自己的衣物不知道被那个人藏在哪里去了,又不敢裸身下床去找,裹了床单光脚下床,正在衣柜里翻看的时候,那个人竟然被惊醒来,一把抱住她拖回床上去。又强行办了一回事情,依曼就如死人一样流着泪任他发泄。
他哄着她:你跟那个榆木画家有什么好?我都打听过了,你们的关系并不好,你不知道你昨晚上还舒服的直哼哼呢!我有钱,也会对你好。我在老家有老婆的,可是第一次见你就被你迷住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离婚去。
依曼嫌恶地扭过头,不想看见他几乎脱光的头顶,以及他的肥头大耳的样子。
依曼不说话,心里五味杂陈!又担心被伊远知道,又担心假画的事情败露,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果然那人手很大方,而且精明到和依曼一起弄虚作假起来。画作最后是几乎没有伊远动一笔的纯赝品,而且卖到南方很多地方。就这样过了两年,直到东窗事发。警察开始追查假画的来源。依曼因为出去给他买早点,看到楼下的警车而躲过一劫。依曼收拾仓皇逃离,甚至来不及回家去看一眼女儿。她在广州的黑市辗转把手里的钱换成美元,带着早已准备好的护照出国了。那个人也就此锒铛入狱,依曼摆脱了他。之后,等到那个人招认出来她的时候,她已经踏上了美国的国土。她不敢和家里联系,也不敢动手里的钱。只能在异国他乡开始艰难的谋生。半年后,旅游护照到期的时候,她在一个饭店打工,发愁护照过期的她又遇到了一个美国人,比他大几乎二十岁,看上了她很直接的就要娶她。依曼别无选择答应了,她不敢回国。结婚的前夜,她给伊远打电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听见之言的哭喊声,她就只能流泪。那美国人反倒来安慰她。
依曼有了美国身份,就放下了国内的一切过起日子来,直到去年美国丈夫因心脏病突然去世。美国人留了一套房产给她,她自己的钱也敢拿出来用了。
葬礼结束,依曼回国。
一落地,她就直奔原来的家,在夜色的掩护下。她还是不敢招摇出现在乌市的大街上,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八年了。
人去楼空的感觉,她谁也没见到。家,也被伊远卖掉了。问及,新主人很慷慨地告诉她说伊远的女儿去西安读大学,伊远卖掉房子,不知道住哪里去了。主人是很好客的,夫妻两个还留她住了一晚用来安慰落寞无家可归的依曼。住在客房的依曼这一夜百感交集几乎失眠,第二天她回到清水,果然很轻松地就打听到之言的学校,以及伊远也已经去了西安的消息来。依曼飞回西安立刻就去学校看女儿,却听说马上就放假了,她住在附近的酒店决定死等也要等到自己的女儿,清水的亲戚说过:之言和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她坚信自己一定能认出女儿来。
回想着这一切的依曼根本就没有想到,就在她躺在酒店的床上吞云吐雾的时候,她的女儿正在秦庄襄王墓顶伤心流泪,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而陪着她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头的是她刚刚才知晓的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