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的苏畅最后还是答应了去办手续，两个人一起从大院里走出来，安安静静的，路过王睿的店门口，苏畅还拿了包哈德门烟。王睿偷偷看看静华的脸色，还好没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有心想问问他们，又不好开口，彼此太过熟悉了，看眼神就知道他们没有和好的意思。在得知静华坚持要离婚的原因之后，王睿很想揍苏畅一顿，在心里想过不知道几十次了，终于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看着他们走出去，顺着马路向公交车站走了，王睿心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一个声音在问他：那两口子是苏副司令员的孙子和孙媳妇吧？王睿点头，也不看店门口站着的人是谁，刚想进店里去，那人却抛来一句话：啧啧啧，这是看不出来啊，好像谈恋爱一样的，我一直都只是听说两口子关系好，今天才第一见到。王睿不回答他，脸上不由得苦笑，心说：他们都要离婚了，还被看成是一对恋人，不知道是好是坏！径直走回店里去，拿起抹布擦起一丝灰尘都没有的柜台来，好像要擦掉心上的忧愁一样。王睿没来由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感觉没有了静华，这商店好像也没必要存在了。他的思想里，已经出现了离开这里的欲望来，他对自己说：既然是要照顾静华，当然是要跟着她离开了。擦着柜台的手就停在某处不动了，原来还计划照人家商店的样子，重新规划弄敞开式的货架，自己在门前收钱就好的，看来都不用了。
环顾经营了十几年的小店，虽然窄小到处都堆满了东西，可是不管你说要什么，他立刻就能找出来拿给你，现在忽然就要结束这一切了，王睿的心里泛起来淡淡的不舍。小月的身影也在眼前飘忽了几下，王睿没在意，继续擦玻璃柜台。那身影却倒映出一个影像来在玻璃上，王睿吓了一跳，抬起头。
一个干瘦的女人站在自己的面前，穿着过时的衣服，有几处好像还有污迹。上身空空荡荡地有些肥大的衬衣已经看不出原色，似乎是灰白的花儿，胡乱点在前襟上，黑色的裤子下面是一双布鞋，沾满了尘土。那张脸，王睿不会看错，是小月的，虽然比起十几年前黑瘦了一圈，可是眼睛显得更大了，虽然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光泽。
王睿感觉不可思议，小月，似乎是从天上直接掉下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他揉揉眼睛，然后艰难地问了句：你是小月？
小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来。
王睿这才看见小月的嘴巴干裂起皮，白白的一层，嘴角也是，王睿转身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说：很渴吧？你先喝点水。
小月的眼睛里滑过感激，接过水，费力地拧开盖子，王睿就看见她黑瘦的手指的骨节高高突起，不由得觉得心酸，不用问，她吃过很多苦，那个曾经圆润饱满漂亮的小月不见了。
小月却不把水递到自己的嘴边，转过身去了，王睿正奇怪着，小月转身干什么，随着转身又蹲下的小月的身体看过去，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瘦弱的女孩子的脸走进王睿的视线。刚才她躲在小月的身后，似乎是很怕生。孩子？谁的？王睿端详这张脏兮兮的小脸儿，似乎看出来小月的轮廓模样来，是她的女儿吗？
小月把瓶口对准孩子，孩子举着手捧着瓶子，贪婪地喝着水，小月却仔细地不让她举高瓶子怕呛到孩子。王睿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走过去蹲下来说：还没吃早饭吧？我先拿盒蛋糕给孩子吃。说完站起身进去柜台里面，找出单盒的蛋糕来，撕开包装，递给孩子，孩子这时候又躲在小月的身后了，小月接过蛋糕，回身蹲下递给孩子。
王睿没有多问什么，打算关了门，带她们出去吃饭。先打好水，给孩子洗干净了手和脸。白白净净的小脸儿更像小月的模样了，王睿逗着孩子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孩子的大眼睛看看小月，没有说话。完全不像是别的孩子那么活泼的样子，不是一般的怕生。
收拾了一小会儿，王睿准备关门了，却看见苏畅和静华一起走回来了。就对小月说：你先坐会儿，我和他们说几句话。
怎么样？王睿问静华。
静华摇头，说：没办成。叫下周一去，还得几天，似乎是想调解，说是理由不足。
苏畅求助似得看着王睿，王睿回避着苏畅的目光。
那你打算？王睿问。
今天就回圆荷去。
哦！那我正好也要回去，一起吧！
行，我就不进去了，苏畅。你要出车就出车去吧，反正还有五天时间。
苏畅无奈点头，说：你就不去看看扬扬？
你告诉扬扬，我每个月都会回来看她的。这也是我们协商好的，对吧？
是是是，苏畅低声重复着。
我不进去了，你自己回去吧！
要不一起吃顿饭吧？家里还有你的衣服呢，不拿了吗？
手续办完了一起拿，反正冬天还没到，我那边也没收拾好。
他们说话的当儿，王睿依旧收拾好店门前的东西，准备关门，听说吃饭，就劝静华去，静华不同意，苏畅无奈只好自己走进院子里去，静华看着他孤单无力的背影，很心酸地想不知道曾经两个人一起并肩走着的时候的背影是什么样子的？
我收拾好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肯定没吃饭。
我不想吃，不知道方显昨天在家里怎么样了？
转学的事情还没弄好？
没有。
怎么说的？
如果有离婚证明孩子归我，就可以就近在我们学校上学。
这样，是挺麻烦的。拖下去耽误孩子的课程了，不如就让他在这里继续读书，到下学期再转过去也好。
再看吧！
对了，有件事说给你。
什么？
小月回来了？
啊？什么时候？
就刚才。
人呢？
在店里呢。
静华匆忙走进去看小月，瘦小的背影让她不敢确认。小月回过身来，以为是王睿进来了，看见是静华，惊讶地站起身来，就那样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小女孩停止了玩耍，藏到小月的身后去，静华也已经看见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小月和孩子坐在一边，王睿和静华坐在对面，一张长方形的木质方桌，涂的是清亮的清漆，看得见清晰的原木的纹路，孩子的指甲一直在那木纹上顺着划着，不去听大人们的交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自己睡觉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除了紧紧跟着妈妈之外，她别无选择。
小月约略说了这些年的事情。
原来她跟着陈家旺跑了不少地方，一直却等不到对方说离婚，小月一心想着他要是离婚了，自己就回去和王睿离婚，一心跟着陈家旺过日子。在三年里打掉两个孩子之后，她终于瞒着他保住了这个孩子，原因是无意间听见护士和另一个女人的对话，大意是堕胎次数多了，以后可能就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陈家旺几起几落，也有赚钱的时候，对小月也大方，很好，也有落魄的时候，小月就要去餐馆端盘子挣钱，重操旧业。得知小月要生下孩子，陈家旺突然消失了。无奈的小月只好找工作。却被招工的骗子卖到粤西的山区，孩子出世以后也一直看管得很严，直到她又生下一个儿子，这才放松了警惕，被她私下攒了路费带着女儿以五镇上赶集的名义，偷偷逃了出来，坐了长途汽车从梧州转至南宁，又从南宁转至西安才回来的。至于王睿这里，是她回去圆荷镇，睿鑫餐馆已然不见，打听了一下，居然遇到的是熟知王睿的门中人，他没有认出已经变了样的小月来，只告诉了她王睿在西安开商店的大致地方，小月在东郊转了一天，她和孩子一天就只吃了一块钱馒头，喝路边碰到的自来水，昨晚是在立交桥下母女依偎着躲在一个桥洞里度过的。
小月突然归来，王睿计划送静华回圆荷镇的打算被迫取消，原因是小月说她没脸回去，也不敢见婆婆徐秋菊。
静华陪着小月吃了午饭就赶着回圆荷镇去了，王睿带着小月和孩子给她们分别买了几身衣服，之后又去澡堂洗了个澡。从澡堂出来，天已经擦黑。一起走回王睿的小店，王睿一路上想着怎么安排她们母女。
小月一直话很少，说话的口音带着浓烈的南方腔，虽然是本地方言，听起来却是怪怪的，那孩子名字叫做思敏，姓杜，其实是应该姓陈的，她实际上是陈家旺的女儿。女孩一口粤西当地白话，王睿一个字都听不懂。他就纳闷了，粤语歌自己也听得多了，怎么这孩子说话，自己就不明白呢？所以一天里，他和她们母女并没有说多少话，在静华听完小月的杂乱的叙述之后，静华和王睿曾经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心疼，王睿的眼睛里，还有着宽容。
王睿的店不远处是军区的招待所，不过几十米远，他带着她们母女，给她们开了一个房间，又坐下说了几句话，吃饱喝足的孩子就睡眼迷蒙，不多会儿就睡着了。真的只有两个人单独面对的时候，王睿的心里局促不安起来，小月反而变得坦然自在，最初的那种无助的表情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了。
等了一会儿，小月打破了沉默，问坐在椅子上的王睿：你过得咋样？
王睿思量着说：好着！你现在有啥打算？
小月头一低，说：找事情做吧，要养活阿敏呢。
这个，不急，你先在这里住着，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那个，你，还是一个人？
是，王睿似乎是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他胡乱应着站起身来，打算回店里了。
小月也跟着站起，追问了一句：我们还是夫妻吧？
王睿心里慌乱一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逃也似的开了门，走了。
就这样，小月的意外出现，导致王睿准备回去陪静华的计划全部落空。他心里惦记着在太平镇教书的静华，还有他看着长大的方显。只能时不时的叫小月看门，自己去到镇上，一次赶上静华搬东西，一次赶上方显生病，他都只是帮了点小忙。看到憔悴的静华似乎越发消瘦，他就恨自己没有分身术。两个月后，暑假就到了，约定的方扬来静华学校小住的日子也到了。
而此时，静华已经很安静地和苏畅办了离婚手续，方显已经转回太平镇的小学读书。整个过程中，很意外地，方显什么都没问，只是听从安排，听话得让静华有些心疼。她当然不知道，方显自己躲在被窝里哭泣，突然和自己熟悉的环境告别，让这个不足十二岁的男孩子，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父母离婚的原因他是知道的，因为他躲在门后，看见了那个水蛇腰一样的女人，他幼小的心里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恨，可是他不表现出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挡住了妹妹朝外窥视的眼睛。
小月没有找到工作，原因是她的身体确实是毁掉了。似乎是不能过于劳累，几次都晕倒在工作的饭馆里，王睿于是反对她再出去做工，把思敏从幼儿园的接回来，叫她只照顾孩子，小店的生意很清淡，王睿开始思量要做点什么才好，否则，怕是要坐吃山空。静华那里，小月和孩子都需要用钱。
夜深人静的时候，王睿总会想起他和静华年轻的时候，这样子想的时候，他就感慨这十年自己真的是什么都没做。好像一棵树一样守在军区大院的门口，只是为了守护静华和她的孩子。现在，终于再次有机会了，再不能像过去的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敢说了，然而刚下定的决心，却经不起小月的从天而降。王睿觉得自己面对了一道数学题，不知道该怎么解，上学的时候，就对方程式不感兴趣，现在面对的就是不会解一道方程式啊！可是答案在哪里呢？
街上开始流行一种廉价的通讯设备：小灵通。比手机便宜很多，为了方便联系，他给自己和静华一人买了一部，趁着一个好天气，给静华送去了学校。
静华正在洗衣服，方显和方扬坐在房间里看书。方扬虽然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了，可是对于不能见到母亲在奶奶面前很是闹过一阵子，后来说暑假就可以见到母亲，这才作罢。很高兴地在暑假来到了太平镇，母子三人倒也过得安心自在。
太平镇地处秦岭山麓，离圆荷镇也不是太远，就在静华读高中的山口下面。偶尔，她还会带孩子去山里玩玩，消消暑。每次她说起小月，就建议王睿带小月和孩子回来玩玩，王睿总是嘴里答应着，却没付诸行动过。
教会了静华怎么用小灵通，王睿陪着静华坐在午后校园的操场边上，闲聊着。两个孩子在房间里午睡。
静华突然不说电话的事情了，转而问王睿：你打算拿小月和孩子怎么办？
王睿反问：什么怎么办？
你和小月啊，结婚这么多年了，你们不该要个自己的孩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