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在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之后,伊远带着伊之言回到乌市。
对于伊远这次回乡居然在家里住了一个月之久,依曼并没有多说什么,走之前的夫妻冷战状况似乎得到了化解。依曼不再提说举办画展的事情,伊远也就当那些矛盾没有发生过。原来,伊远回乡前几天,依曼提出要给伊远在广东举办画展,什么都联系好了,只是举办方有个要求,希望伊远能画几幅伊远从不画的***。油画里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只是伊远一直不愿意介入此类题材之中,对方暗示依曼可以做模特的话那就更好。依曼只是提说了几句,伊远就断然拒绝了。伊远不是不想举办画展,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有满意的作品。除了那副获奖的作品之外,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依曼说要个什么就画什么,好像是命题作画,伊远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只是一个提着画笔的傀儡。很多时候,他会偷空地画一些自己梦中的东西,画布上黑色好像云一样的铺展开来,完全看不出来都画了些什么,却又好像一层层地在诉说着什么。依曼若是看到了,会说他浪费时间在没用的事情上,甚至有一次还动手要毁掉他初时的素描,伊远差点动手要打依曼,最后还是忍住,松开了已经握紧的拳头。这以后,夫妻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在孩子面前看来很融洽,没有之言在场的时候,就是永远的沉默。
依曼在女儿之言给她的片言只字中得知伊远似乎是更沉默了,而这时候的依曼的心里埋藏着太多的事情。有的时候,依曼很想可以和伊远谈谈,对于他们这个家的未来做一个设想和规划。可是伊远回来之后果然是一心扑在画室里,几乎陷入到自我封闭的状态中了。
伊远的画室在三楼,上面就是他创作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依曼很少涉足。只有之言会像一只毫无声息的猫一样遛进画室,找一个角落呆着,看伊远画画。这是之言才几岁就有的习惯。偶尔,伊远画不出来的时候,父女两个就坐在地板上一堆丢弃的画纸间,说说话。也会带着之言去附近的街道上溜达一圈,然后回来之后又继续。常常,之言睡着了,蜷缩着身子,伊远画完了,才会发现她,怜爱地抱着她,回到二楼的卧室里,就那样抱着女儿睡了。
依曼似乎是一直很忙,伊远知道画能否卖出去都考依曼,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父女睡着了的时候,依曼还不见踪影,所以大床上一直都是父女相拥而眠的。
看着女儿之言的熟睡的脸,伊远叹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抽出女儿脖子下面自己的胳膊。穿上拖鞋,打开阳台上的门,夜晚的凉风吹进来,伊远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昼夜温差很大,只穿着短裤和短袖的伊远身上立刻起来一层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冷颤,透过床头灯的微光,看清阳台上的椅子的位置,靠着桌边坐了下来。桌上的茶杯是空的,烟盒里还有几根烟。伊远抽出一根来,点着了,火光中伊远的脸明亮了一下,又不见了。那张脸,眼睛里除了忧郁,再没有别的了。
昏暗的阳台上,伊远在吞云吐雾。烟雾中,方显的脸再次浮现出来。伊远几乎可以确信,除非是自己的儿子,静华不可能和别人生出一个和自己样貌如此相像的孩子来。这一点常识,伊远的心里很清楚。离开西安的时候,伊远去拜访了王睿。没有说很多的话,可是王睿似乎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着什么,好像是提示伊远,静华过得并不快乐。伊远不敢多问,最后,伊远把那副获奖作品拿出来,这是他回来之前就想好的,原打算去找到李云瑶,转而送给静华的,既然巧遇王睿,而且显然王睿和静华给接近些,就拜托王睿转交给静华。伊远并没有说明这幅的价值,只是说是以前给静华画的一副画而已,王睿爽快地答应了,收好了画盒。
王睿当然没有告诉伊远,静华此时此刻已经搬离了军区大院,回到了圆荷镇。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就在他偶遇伊远的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他和静华都预料不到的事情。
王睿看着睡在伊远怀抱中的之言,忍了几忍,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对伊远说:这次,我无论如何不想放弃了,照顾静华的事情还是由我来做吧!伊远,你已经有自己的家庭,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即使方显是你的孩子,我也不能告诉你。伊远一再提及方显,问起苏畅,王睿都故意的岔开话题,不想多说。伊远也很无奈,最后只能留下那幅画,离开了。
王睿给静华打过电话,说伊远要来坐坐,之后就会离开。伊远刚刚离开,静华就来了。已经是下午的饭点儿,静华提着一盒饭,递给王睿,说:他走了?王睿点头。那就先吃饭。静华说。王睿又点头。一个孩子走进店里,转了一圈,问:有没有泡泡糖?静华一指柜台上的盒子说:在这里,你要几个?五毛一个。
一个小脏手递来五毛的硬币,静华揭开塑料罐的盖子,小孩子说:我要绿色的!好,给你拿绿色的。静华一边说,一边递给孩子泡泡糖,小家伙心满意足地走了。王睿打开饭盒,已经开始吃饭。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有人走进来。夕阳正落在门前的一小块地上,周围没有别的店铺,天长了起来,虽然已经是快七点了,并不见黑下来。西边天际一大片的火烧云,折射在店门口向外开着的玻璃门上,静华的眼睛就盯着那个玻璃门,目不转睛,王睿专心的吃着饭。
吃饭完毕,王睿点着了一根烟。问发呆的静华:你啥时候从镇上来的?怎么知道今天他走?
静华停了一会儿才说话:你说什么?我是来和他办手续的。昨晚来的,他今天出车就该回来了。
哦!王睿应着,知道静华说的是苏畅。
我不知道他......今天走。我刚才看见他走出去了,才进来的。
听见我们说话了?
是,听到了一点,几句。
静华,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离婚的事情。
静华低下头,她的视线模糊起来,她第二次看着他,看着伊远离开,压抑着想要呼唤他的名字的冲动,有那么一瞬间,她幻想着他能回头看她一眼,她悲哀地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住在自己的心里。
王睿则看着静华,十来天的功夫,静华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浑身上下都是灰色的气息。她几乎没有笑过了,这些天里。方显的转学手续办得不是很顺利,虽然静华自己是老师,可是方显的户口不在静华教学的太平镇,为此,静华已经想尽了办法。静华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的打算,害怕他们反对和插手离婚的事情。
等了一会儿静华还是不回答,王睿也不多说。寂寥的大院门口,没几个人出入。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小店门前的夜色沉重起来。店里安静地好像没有人,往常的时候,天黑了,王睿会早早的开灯,可是静默中他们都没有动,被黑暗渐渐吞没了身影。
一阵发动机的声音传来,有车子开过来了。
是苏畅的车他回来了,他把车开进大院里,随意的停下来。静华看到是他的车,就从黑暗的店里走出去,她的身后,王睿打开灯,静华的身影一下子倾泻出去,横满了大门前的路。
下车站在车门边的苏畅看到静华长长的影子,双脚有些软,几乎把持不住身子软软地靠向车门,虽然他很想迎着静华走过去。
静华走到他的面前,停下来。苏畅不敢看她,又不得不接受静华的目光,苏畅忽然有些恼火,却克制着。
静华这会儿很平静,说:我已经做好了饭。先回去吃饭吧!
苏畅看了看静华身后亮着灯的小店,店门口是王睿黑黑的长长的影子,静默地看着他们两个,其实已经看不太清了。
不要叫王睿一起吃吗?他也该关门了。苏畅低声说。
不要,他吃过了。
静华说完话,迈开步子先走了。
苏畅跟在她的后面,不远不近地走着。
进来房间,开了灯,桌上确实摆好了几个菜,还有一瓶酒突兀地立在两只酒杯跟前。
有点热,苏畅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进去厨房洗手。
静华坐在桌边,等着他,苏畅出了厨房,却又拐进洗手间里去了。静华拿起酒,拧开盖子,给两只酒杯倒满,继续等着。
逃无可逃地苏畅终于还是坐到餐桌边来,他刚一坐下,静华就端起来酒杯,拿着手中的酒杯示意苏畅端酒。苏畅摇头,将右手往身后藏着,说:我那天说了,我再也不喝酒了。
你不喝?随你。静华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这几年,静华发现自己除了年纪渐长,酒量也在涨,最初出去陪苏畅应酬朋友时候偶尔替苏畅喝几杯,慢慢地居然越喝越能喝了。可是除了在家里心烦的时候,她几乎不碰酒。苏畅却是在开起长途后得了间隙就常常喝酒,一喝就醉。收拾房间的次数多了,静华也会抱怨,张妈却总是站在苏畅一边说苏畅开车太辛苦,叫静华体谅他。静华便不再多说,方显每每都是忧虑地看着苏畅的背影,然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今天,方显在圆荷镇,方扬被张妈带去了苏畅母亲家,这个偌大的家,上下两层几个房间里,就只有他们夫妻两个,像他们结婚的第一天晚上一样。
都没有说话,看着静华喝酒,苏畅担心,不敢说出来。静华放下酒杯,拿起筷子,苏畅这才也拿起筷子。
默默地吃着菜,静华自斟自饮,苏畅有心想拦一拦,又不敢开口。
酒精还是起了点作用,静华的脸在日光灯下变得绯红,苏畅恍惚又看到十年前那个夜晚,禁不住也端起酒杯和静华碰了碰,喝起酒来。
十二年了,方显小学都要毕业了,谢谢你照顾我们母子。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不爱你却嫁给你,看着方显的脸,你一定很恨我。我明白你原本是一个怎样的男人,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苏畅摇头,想开口打断静华。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了,这顿饭,是我们最后在一起吃饭,以前我很少说话。今天,你就让我把话说完。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你接纳了我,没有你,方显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所以我感谢你给了我儿子出生的机会。这么多年,你对他也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谢谢了。本来,你不管做了什么我也许都该接受都该原谅你,谁叫我们母子欠你的呢!可是,我太自私了,不是吗?否则,你不会还想着别的女人......
苏畅急急地打断她的话:不是,我没有!那天我只是喝多了,我真的没有想过别的女人。
静华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是觉得眼睛潮潮的,视线有点不清楚。她又喝下一杯酒,摇摇头。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想通了,我离开,给你自由。孩子我们一人一个,我带方显走,这是那天我们说好的。
那天我说的是气话!我一直当他是亲生的,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苏畅不禁提高声音喊道。
就在那天的傍晚,满腹心事的静华带着孩子赶回家中,虽然天刚擦黑,房间里却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因为路过西柳的时候很是堵车,孩子们想玩一会儿,避开进城高峰,王睿带着他们吃了点东西之后,这才进城来的。
正当静华奇怪张妈张妈怎么也不在家,两孩子打开电视要看,静华上了二楼的卧室,想歇歇。她推开卧室的门,却隐约看见床上似乎有人,她很奇怪,难道苏畅提前回来了?她顺手开了灯,就看见床上一男一女正睡得正香,四条光光的腿纠缠着伸出被子外面来,不用说,那男的分明就是苏畅。
静华静默地看着他们,有潮水一样的什么东西漫过心头,忽然觉得恶心,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自觉地挺直了脊梁骨。
突然的亮灯惊醒了已经睡了一个下午的人,苏畅睁开眼睛,看见房门口站着的静华,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又赶紧找东西遮住身体,手忙脚乱中,那女的也被惊醒,等她弄明白状况的时候,惊恐地把身子缩回被窝里去,似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静华看着眼前的男女,忽然又觉得好笑,传闻中的故事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自己早有耳闻,不过是一直不信,认为那不过是多事的人嚼舌头而已,她不是轻易会相信别人的话的人。静华摇摇头微笑着说:打扰了,我先下去了。然后转身,下楼。
几分钟之后,穿好了衣服的他们,也下楼来。客厅里,只有静华一个人,窝坐在沙发里。静华打发方显带着妹妹去张妈的房间里先玩一会儿,说她不叫他们就别出来。方显看出母亲脸色不好,顺从地拉走了妹妹。
苏畅不知道说什么,那女的显然想逃走。
静华低声却严厉地说:你们都坐下!
苏畅马上坐下,那女的说:我还是先走了,对不起!
静华看了她一眼,妆有些花了,头发很凌乱地披在脑后,身材不错,因为她那条色彩斑斓的低胸连衣裙,使她看起来妖艳如花。想想自己永远是一副整洁得体的正装,素色的连衣裙也很少上身,看来苏畅喜欢的是这样的女人啊!
静华平静地说:也行,你想走就走,我以为你还有话要说。苏畅你不去送送?
苏畅急忙摇头,那女的得了赦令一样打开房门,迅速消失在门外。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静华平静地说。
静华,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都看见了,还需要解释吗?
静华,我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吧?我保证,保证不再做这种事情。
不用了,你以后想怎么样做就怎么样做,我不会再过问。
静华,你不能也不会这么绝情吧?我们夫妻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我欠你的也该还清了。我们商量一下孩子怎么办吧!
静华,我不会同意的。
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我知道我错了。静华,求你了,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中午喝酒喝多了,真的是喝酒,你闻闻看!苏畅说着把醉靠近静华的脸。
静华嫌恶地别过脸去,说:离我远点,我们好合好散,不用吵架。免得伤了孩子!
苏畅忽然从沙发上跳到地上,站在静华的面前几乎咆哮着说:你跟了我十年,可是你的心呢?我不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你就像个躯壳一样,无论喜怒哀乐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你是安静,你贤惠,你做家务,照顾孩子,可是你没心,你几乎不笑,除了对着孩子。没错,你很温柔,不发脾气,不管我怎么对你,你都不发火,不管我做什么,你从不关心,知道了和不知道没有区别。这么多年,我一直对自己说,就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我这么兢兢业业地对你,处处照顾你,你也该有感觉了吧?可是你没有,依旧是平静如水,外人看起来你多好啊,多少人在我面前说我娶了个好老婆,又漂亮又贤惠,可是只有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我。我不知道你的心是不是还留在那个破房子里,因为你从不抱怨,也不再提起,我常常怯怯地私下高兴以为你忘记了他,可是没有吧,方显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你,他是你们爱情的结晶。可是扬扬也是你的孩子啊,为了扬扬你就不能表现出对我好一点吗?我知道,肯定早有风言风语传到你耳朵里了,我等着你来问我,可是你什么都不问,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我真的绝望了!
静华听着他说话,思绪却飘到了很久远的过去,戈壁滩,伊远的家,学校,带儿河.......混乱如麻似乎被尘封的记忆都清晰地展现出来,原来不曾记起,并不意味着就是遗忘了啊!
眼泪如雨般无声落下,静华轻声地抽泣起来,不再说一句话。
苏畅忽然扑倒在静华面前,抱着静华的腿,说:静华,原谅我,真的只有这一次,我心里没有别人,真的!
最后,无论苏畅说什么,静华都不为所动。直到天亮了,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地看着渐渐发白的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窗户的玻璃上跳舞。起风了,静华的眼睛肿的生疼,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了厕所,洗了把脸,一夜没睡的她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浮肿的脸颊没有丝毫血色。
当天的上午,静华就带着方显离开了家,回到了圆荷镇。之后,就联系学校要一间宿舍。学校很为难,还是想办法腾出一间原来放杂物的房间给她和方显住。静华离开的时候对苏畅说等苏畅的这次长途跑完就会回来办离婚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