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至,大雪漫天地飘,从昨天开始持续到今天早晨,城市里变得白茫茫一片,像回到了农耕时代。
积雪之下,古今无异。
我踩着雪在路上急急地走,背后留下一串脚印。也不知是不是怪癖,特别喜欢听脚落下把雪踩实发出的声音,有种空荡荡的心被一下子填满了似的舒服。
脚下是条小径,唤作“花橘”,尽头有一片小区。前年才落成,再早是一片平房,电厂工人的宿舍,后来政府拆迁,许多人不想走,还闹过纠纷。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这个小区F楼8层的东单元。
迎接我的是张书昀老师鸟窝一样的发型和深邃的眼神,大约是没睡醒。
“老师,您稿子写完了吗?”
我进了门,开口就问。
游离。
“嗯……”老师含含糊糊地回答。
很难说他是否真的理解我在说什么。
餐厅的桌子上放着几片面包,一瓶敞开了瓶口的花生酱,泛油的煎蛋,木质筷子。
这是在吃早餐?
老师应该尚未动过筷子,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算打扰到他。
我没有多说,径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常坐的位置。
老师他讨厌吃东西的时候被别人打扰。
“只能有咀嚼的声音。”
他的原话。
吃早餐花了十分钟,期间我们没的什么交谈,静静的屋里,的确只有老师连贯的咀嚼声。
他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晃进里面的房间。
半晌,他左手握着一沓稿纸慢慢悠悠地走出来,如同大病初愈者。
“这些就是了,昨天改稿子到一点。”
我接过那沓稿纸,哗啦啦地翻看,的确是编辑部要的那部中篇小说的原稿。纸上有余温,此刻还散着些油墨味,大概是刚从打印机里取出来不久。
“辛苦了。”我说。
老师笑了笑,开始挠他鸟窝一样的头发,然后缓缓坐下。
他继续挠着说:“最近要忙一些事,那个有关火灾的小说就先拖一下吧。”
我略感诧异。
“是私事吗?”
老师摇头。
“拖一下是可以,您最近在忙什么啊?”
老师不挠头了,淡淡地笑着。
“我只是想研究一点东西。”
“关于什么?”
“关于佛学禅宗的问题……”声音将信将疑。
连自己也不清楚要研究的是什么。
我突然感了兴趣。
“老师是希望在精神上得到诉求?”
眨眼。老师开始疑惑了。
“还没有那种高深的境界。”他笑着道,不再像刚睡醒似的颓废,“就好像你对某项神秘的东西感到疑惑希望探个究竟。”
我看着他。
“您认为佛教神秘?”
“该怎么说呢?”老师叹口气,突然端坐了,一副要长谈的样子,“佛教的神秘源于我对它的不了解。例如佛教高僧所谓‘觉悟’,所谓‘看破’。但是,为何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看不破,没有佛学的‘觉悟’呢?我们说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与其一生之历程有重要的关系,不,也许这样说不准确,应该说人生之经历往往会造就的一个人的心理。就好比长期遭受迫害和毒打的孩子长大后会对社会产生抵触甚至厌恶;如果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去看一番大好河山的壮阔,就会变得豁达许多。然而那些礼佛之僧,几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乏味的生活下,竟能看破红尘,比世人好像空明甚多。这其中的机理,我觉得值得研究一下。”
我听着,大概是明白了。
“您想了解一下佛教僧人得道后的心理状态?”
老师皱了一下眉,似乎在厌恶我的表述。
“不能完全说‘心理’。”他说,‘心理’只是人思维的一种状态。真正控制人思维的是脑,是你所经历的结果对你留下的‘痕迹’,亦即你从中总结而来的意识。僧人的‘脑’与我们有何不同?他们为何信佛?这又是否是‘意识’所致?”
这下是真的不懂了。
“僧人之所以是僧人,即在于思维模式之不同,亦即‘意识’不同。但我们知道人的脑都善于骗自己,一个是明着摆在心里的意识,自己可以看到,也就是用来改正自我内心的;另一个是潜藏在内心阴影里的‘潜意识’。得道高僧真的能完全在所有‘意识’中杜绝俗人所谓‘贪嗔痴’三念?他们在‘觉悟’后的‘意识’中是否完全摆脱了世俗?”
似乎懂了。
大抵是想弄清楚僧人与我们普通人的思维模式的本质区别在哪里,得道抑或是所谓‘觉悟’之后的高僧,是不是仍然有普通人的思维并受其支配?
“那么,您想好了吗,去哪个寺院?”我缓了口气问,也顺便岔开了话题……眼见老师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似乎又要做一番长论深讨。
“已经谈好了,就在市郊的仑者山山顶,静忠寺。”
“仑者山?”我略感诧异。
这山在市郊,其上“静忠寺”也有耳闻。但据说是个破庙,寺内也不过有十几个僧人,估摸着也快各自散了。
“正是。‘静忠寺’住持‘觉远’便是一高僧,人称‘守仁和尚’。”
怎么语气突然好像古代僧人。
“可是老师,那里不过十个和尚吧?”
“正是。只有十三位僧人。”老师挠头苦笑,“有意思的是,尽管人少得可怜,却严格按照旧习俗设了八大职事。”
“职事?”
“由低到高是都监,监院,维那,副寺,典院,僧值,知客,书记,住持。”
好麻烦。
“说起来,”老师话锋一转,眼神忽然变得深邃了,直直望着我。
就好像他这才发现一直与他交谈的人是“我”。
“不如你随我一同前往那寺院。”
突如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