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的三王子是在花灯节的第二天离开的陌阳宫,率和亲一行返回千里之外的北狄。
而也是自花灯节那日回宫后,皇帝便已连着两个多月未曾上过早朝,每晚皆是宿在长春宫,同皇贵妃夜夜笙歌。全国各州的折子在奉天殿里堆积如山,几位内阁大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长春宫外顶着倾盆大雨跪上了两天两夜,也未能见上皇帝一面。
春日已接近尾声,春末近夏的时节雨水最多,南泱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倚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却见今日又是阴雨霏霏。
明溪推开宫门走了进来,面色有几分苍白,她上前几步行至南泱身侧,朝她恭敬道,“娘娘,江公公来了,现今正在殿外候着呢,说是即刻要见您。”
她闻言微微蹙眉,可真是件难得的稀奇事,皇帝许久不来,江路德来做什么?然而思量也只是一瞬,她淡淡嗯了一声,又道,“让他进来吧。”
明溪沉声应了句是,接着便旋身拉开宫门,朝外头候着的江路德道,“公公请进。”
江路德脚下的步子极快,猫着腰便提步迈过门槛进了寝殿,一眼望见南泱,便朝她躬身道,“奴才参见淑妃娘娘。”
南泱随意地摆了摆手,见他满头的淋漓大汗神色急促,又微微笑道,“公公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次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让公公这样焦急。”
闻言,江路德抬起袖口拭了拭额角的汗珠,咬了咬牙蓦地便跪下了身子,朝南泱叩首颤着声儿道,“娘娘,出大事了!”
甫听此言,南泱心头便沉了沉,凝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回娘娘,皇上连着两个半月不曾早朝,几位大人跪了两天两夜也未得皇上召见,方才邱大人取下乌纱帽闯入长春宫,痛斥皇上昏庸无道……”江路德的声音愈发地小,隐隐透着几分哭腔,深吸了一口气,又道,“皇上大发雷霆,要诛邱大人九族,说是且任大人骂去,明日午时便推去斩首示众……”
“邱大人?”南泱生生一惊,坐起身子忙问道,“可是崇文馆的十八学士之首邱修远老大人?”
江路德颔首,将头埋在地上抖声道,“正是!同行的南丞相气急攻心,在长春宫里头呕了血,将将才被送回南府,御医们都赶过去了。娘娘,奴才求您了,您快去长春宫劝劝皇上吧,邱大人杀不得啊。”
“什么……”
南泱身子一软,顿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大半。她曾听明溪说过,邱修远是顾命大臣,对朝廷忠心耿耿,是难得的贤臣忠臣,大万朝的民间有一句俗语,武有定昭文有南邱,当年他为除去南泱将南相革职,北狄趁虚而入以致去年战火连天。他是疯了么?杀了邱修远岂非是硬生生砍断他自己的臂膀?
明溪亦是焦急万分,如今皇帝被北狄的妖女迷得神魂颠倒,要诛邱大人九族还将南丞相气得呕血,怕是连神智都不清醒了,江路德这时候来请娘娘去劝谏,不是将主子往火坑里推么?
“娘娘,此事非同小可,皇上现下正在气头上,您不能去啊。”她朝南泱急道,说罢眼风一转,望向跪在地上的掌印大太监,怒道,“江公公,娘娘是后宫的女眷,不可参政,若是惹恼了皇上可怎么好?”
“娘娘,合宫里只有您同皇上最亲近,奴才也是迫不得已才来求您,娘娘您开开恩哪……”江路德跪伏在地上哭诉道。
“别吵了!”
南泱沉声喝道,两人这才悻悻住了口,她垂下眸子细细思量了一番,明溪的话不无道理,自古后宫议政便是大罪,只是如今江路德既然找上了门,那就是真的走投无路,况且如今她腹中有皇嗣傍身,皇帝再如何生气顶好也就是降她的位分,不会动她一根汗毛的。
“明溪,备轿,去长春宫。”她沉声吩咐道。
“娘娘……”
“本宫的话你听不明白么?”南泱的神色微沉,声音亦冷硬下去。
明溪见她坚决,也不好再劝,只咬了咬下唇转身朝外走去。
几个宫人顶着细雨抬着轿子往长春宫去,明溪跟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敦促慢着些。南泱挺着大肚子很有几分吃不住那份颠簸,所幸如今已经七个月有余,胎已经稳了。
宫人们落了轿,明溪打起轿帘便扶过南泱的手,将她小心翼翼地扶下来,一旁的宫娥撑起油伞为她遮雨。南泱远远便听见了一阵老者的沧桑嗓音,隐隐能听出那人语气愤怒,话语多是什么“愧对先帝愧对列祖列宗”、“荒淫无道国之将亡”云云。
南泱蹙眉,行至宫门口便瞧见邱大人立在宫门里头,对着寝殿痛斥着,地上隐隐还能瞧见一滩鲜红的血水,她心头一急,朝长春宫门口立着的内监沉命令道,“去通传,告诉皇上本宫求见。”
那宫人唇角一勾,望着南泱皮笑肉不笑道,“皇上有旨,今儿个谁也不见,淑妃娘娘请回吧。”
“……”南泱冷笑,朝他走近几步,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本宫说话?掌嘴!”
明溪应了一声是,便走上前去,那北狄的内监生得高大威武,却被南泱眸中的阴冷惊了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一道火辣辣的痛感从左颊传上心头。明溪下手的力道极重,连着赏了那内监三道耳光才停下。
南泱冷眼睨着那内监,半米着眸子道,“本宫如今暂代皇后行统辖六宫之权,要你死你便活不成——还不滚进去通传。”
那内监这才捂着脸龇牙咧嘴地跑进了长春宫,直直朝寝殿奔过去。
宫门外头一派的人仰马翻天地变色,长春宫中却是一派春意盎然,舞姬款款摆动着杨柳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华察尔倚在皇帝身畔娇笑不已。
“皇上,娘娘。”内监跪在了地上,唤道。
“没眼色的东西,”华察尔美眸一凛,沉声喝道,“谁许你进来的?”
身材高大壮实的内监缩在地上瑟瑟抖着,皇帝清冷的眸子中隐隐带着几丝迷离,随意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记得告诉过你,不见任何人。”
“回皇上,淑妃娘娘在外头,说是一定要见皇上。”
万皓冉面上仍旧淡漠,沉声道,“不见。”
内监道了声是,正要退出去,却被华察尔叫住了,“慢着。”她眸子微动,望向皇帝笑道,“皇上,淑妃的身子不便,既然都来了,您就见她一面吧。”
万皓冉伸手抬起她尖俏的下颔,将她拉得更近,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唇畔,笑道,“听你的。”
皇贵妃眸子睨了一眼内监,整个人都倚在皇帝的身上,随意道,“传她进来吧。”
“是。”
南泱迈步踏入宫门,抬眸望向声音已经沙哑的邱修远,道,“邱大人,何苦为难自己。”
邱修远抬眼一看,见是南泱,便抱了抱拳,见了个礼道,“老臣参见淑妃娘娘。”说罢便直起身子,哀道,“老臣若不将皇上骂醒,便愧对先帝啊!”
她面色微微一滞,只得扶着腰无奈地朝内殿里头走去,明溪扶着她的手臂,一个宫娥上前撩开帷帐,南泱便踏进了长春宫的内殿。
虽早已耳闻,然而当双眼真真切切目睹的时候,她心中仍是一震,掩下眼帘道,“臣妾参见皇上,参见皇贵妃娘娘。”
皇帝怀中搂着华察尔,看也不看她,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流转在舞姬妖娆的身段儿上,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怒火压下去,沉声道,“臣妾听闻,皇上要处死邱大人。”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他仍旧不看她,张口咬住华察尔喂过来的果子,咀嚼着又道,“朕已经下了旨明日午时处死邱修远。”
南泱的眸子微动,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冰冷如霜,沉声道,“皇上,您不能处死邱大人。”
此言落地,皇帝的眼眸终于淡淡望向了南泱,同她的眼睛对视半晌,冷笑道,“淑妃,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无权过问朕的任何事。”
难道之前自己的所有猜测都是错的?他根本对北狄人的狼子野心毫无所查?可是怎么可能呢?花灯节那晚的所有事都犹在眼前,他那样谨慎小心的人,怎么可能大意到此地步?
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那日是一个局,会不会这段时日的种种也是一个局呢?都是他的计策手段?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她永远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邱大人出言冒犯了皇上,是他不对,可是他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皇上怎么能处死一个忠臣?”她眉头紧蹙,沉声道。
“朕已经说了——”皇帝的神色骤然冷硬下去,望着她的目光极为森寒,沉声道,“你无权过问。”
华察尔唇角一勾挑起一抹笑来,小手抚上皇帝的胸膛柔声道,“皇上消消气,臣妾从前听闻,淑妃娘娘曾经也是执掌过朝政的,如今想要过问这些前朝之事,也能理解不是。”
明溪抬眼死死瞪着华察尔。这番话听似为南泱开脱,实则却是步步杀机,皇帝本就疑心重,今次经由这个女人一提醒,难免又会对主子生出疑心,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皇帝的薄唇紧抿,半晌没有做声,南泱望着他沉声又道,“臣妾只是希望皇上三思而行。”
“够了。”
万皓冉冷声道,神色间有几分疲累之态,他伸手捏了捏眉心的睛明穴,思量了半晌,低低道,“淑妃言行无度,不知进退,从今日起,禁足于兰陵宫,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南泱浓长的眼睫微微闪动,眸子死死地望着皇帝的眼,面上挑起一个冷笑,淡淡回道,“臣妾遵旨。”说罢便旋过身径自走了出去。
明溪狠狠咬了咬牙,微微福身便朝跟着南泱一道走了出去。
江路德长长叹出一口气,又侧过眼不着痕迹地望了望皇帝。
万皓冉面上没得丝毫表情,微微合起眸子沉声道,“该起舞的该奏乐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