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渐浓,午后时分,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头顶。阵阵蝉噪声不绝于耳,柳树的枝条恹恹地垂落下来,芭蕉叶上沾着昨夜一场骤雨余下的水珠子,兰陵宫的宫门紧锁着,皇帝的禁足令下来已经过去了月余。
南泱腹中的皇嗣已近临盆,加之天气炎热,心情便更是烦闷,在贵妃榻上翻了个身便蹙眉道,“将外头的蝉全都捉了去,如今这大夏天儿的本就热,嚷得人更心烦!”
明溪知道主子心中不好受,闻言也只是沉沉应了句是,便撩开帷帐走了出去,吩咐了几个内监将树上的蝉清理清理。
万皓冉禁足了南泱,往时门槛都要被踏烂的兰陵宫霎时间变得冷清寂寥,与南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韩宓贞也受了牵累,同样是连着许多时日没再见过皇帝一面。如今合宫里皇贵妃的盛势无人能及,皇帝荒废朝政,成日呆在长春宫同华察尔厮混,朝野内外流言四起。
明溪长叹出一口气,正要往里走,眸子却又瞧见韩宓贞抱着澍人皇子缓缓走了过来,便停住步子,朝她微微福身道,“奴婢参见韩婕妤。”
韩宓贞的脸色不大好看,上前几步将怀中的澍人抱给素慧,又抬眼望了望寝殿,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娘娘今日进下东西了么?”
明溪蹙着眉徐徐颔首,叹道,“今儿个算好的,午膳的时候奴婢伺候娘娘用了些粥点,虽说不多,但总算能勉强吃些了。”
韩宓贞闻言稍稍放心,低声愤懑道,“皇上也不知是怎么了,前些时日斩了邱修远大学士,已闹得举国上下怨声载道,又连着几个月没上过早朝,前朝不安,咱们后宫也好过不了多少。”
“可不是么,”明溪眼中闪动着几分不安,望着寝殿的方向徐徐道,“娘娘临盆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皇上非但不闻不问,还禁了娘娘的足,天底下怎能有这样的道理?”
韩宓贞伸手拍拍明溪的手背,宽慰道,“姑姑莫要太忧心了。万幸皇上准允了周大人每日来号脉,娘娘虽日夜烦闷,身子到底还是康健的,待皇嗣出生,皇上就是再生气也会来看娘娘的。”
明溪闻言,心中稍稍释然几分,抬眸望向韩宓贞,见她眼中神色关切并不想是装出来的,不免又生出几分感动。当初韩宓贞依附主子,自己还曾疑心过她会不会如当初的笙嫔一样背叛主子,然而此番娘娘落难,她受了牵连却仍旧对娘娘不离不弃,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能感念着娘娘的恩德至今忠心不变,可见心眼儿是真的实在。
思及此,她望向韩氏的目光便也柔和了几分,“韩主子,您要不要进去看看娘娘,方才娘娘在午睡,这会儿已经醒了。”
韩宓贞微微颔首,明溪便领着她往寝殿走去,撩开帷帐比了个请的手势,她便提步迈了进去,眸子微转,便见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面容清瘦的身影,腹部高高隆起,整个人形容憔悴。
“臣妾参见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她屈膝,恭敬道。
南泱闻言眼也不抬,淡淡笑了笑,半开玩笑回她,“什么万福金安的,本宫如今落魄潦倒,你也不必拘这些虚礼了,起来坐吧。”说罢便望向明溪,半开玩笑地吩咐道,“去瞧瞧我这儿还有什么好茶叶,给婕妤泡上。”
明溪应了句是便退了出去。韩宓贞扶着如兰的手徐徐在红木椅上落座,面上挂着丝笑容望向南泱,柔声道,“娘娘说笑了,三宫六院里就数娘娘这儿的珍奇玩意儿最多。”
往时南泱盛宠,无论哪个臣子国的贡品送入了宫,敬事房便都会先送到兰陵宫来,让她最先挑选。思及此,她唇角勾起个冷笑,韩宓贞那番倒说的不假,不过也只是往时罢了,如今她怀有身孕被皇帝禁足,这样的奇耻大辱从来没有嫔妃受过。宫里的奴才都是看皇帝脸色行事,皇帝宠谁便巴结谁,如今自己已然失宠,自然不会有人再来理会。
她侧过眸子淡淡望了眼韩宓贞,徐徐道,“当初本宫将你接来同住,是想着今后咱们能互相照应,如今倒是连累你了。”
韩宓贞面色微变,正色回道,“娘娘说这话,是将臣妾看做什么人了?臣妾有今日,全是娘娘一手栽培提拔,无论娘娘荣辱,臣妾都会永远追随娘娘左右。”
“本宫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摆摆手,面上有几分不耐的神色,不愿再提这个,想了想又道,“近日天儿大,你仔细着身子别中暑。周雪松说本宫肚子里这位见光的日子就是这十来天了,你同明溪帮本宫张罗着,到时候寻几个手上功夫好些的老嬷嬷来。”
自古女人生产便是过鬼门关,当初她能借着许茹茜生产将她置于死地,保不准儿也能有人这么对自己,若是接生婆这关没把好,恐怕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宓贞在宫中多年,自然晓得其中利害,闻言颔首,回道,“娘娘放心,臣妾同明溪姑姑已经将接生的嬷嬷寻好了,都是宫里的老人,手上过的皇子公主多得很,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南泱点点头,“如此便好。”说着微顿,眸子里隐隐浮起几分凄楚的神色,幽幽叹道,“本宫往时待人也算和善,想来也没同人结什么仇,旁人本宫倒不担心,只是黎妃同华察尔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二人又正得意,本宫不得不防。”
明溪端着茶盏徐徐走了进来,将青瓷茶盅放到了韩宓贞跟前儿,又朝南泱道,“娘娘,周大人来为您号平安脉了。”
“周大人倒是尽心。”韩宓贞微微一笑。
南泱淡淡嗯了一声,“请他进来。”
少顷,便见一个瘦高白净男子身着官服挎着药箱缓缓走了进来。周雪松微微躬身,朝南泱同韩宓贞恭敬道,“臣参见淑妃娘娘,参见韩婕妤。”
“……”南泱微微点头,“周大人不必多礼,御医院同兰陵宫距得远,大热的天儿难为你这样每天跑,本宫心头过意不去得很。”
周雪松躬身缓缓道,“臣奉皇上之命照看娘娘同皇嗣,娘娘此言着实令臣受宠若惊。”说罢便直起身子,从药箱里取出素色的绢帕,缓缓搭在了南泱的左手手腕上,俯低了身子为她把脉。
过了会儿子,他便缓缓站直身子,明溪定定地望着他面上的神色,道,“周大人,娘娘的身子无碍吧?”
周雪松微微抱拳,回道,“娘娘玉体安康,只隐有几分气血不足,娘娘正是孕期不宜用药,平日里多食些滋补气血的汤品即可。娘娘临盆在即,定要万分小心谨慎,臣这段时日都宿在御医院,以备娘娘不时之需。臣告退。”
南泱心头微动,颔首笑道,“周大人你有心了。”接着又望向明溪,朝她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去送送周大人。”
明溪应了句是,便撩开帷帐将周雪松送出了寝殿,韩宓贞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面上浮起几分笑容,朝南泱笑盈盈道,“娘娘腹中皇嗣有周大人悉心照料,臣妾也能放心了。”
一阵倦意袭来,南泱张口打了声哈欠,淡淡道,“皇上只是禁了本宫的足,认真说,也干不了你什么事,你也不用成日在宫里守着。时候也不早了,本宫要睡会儿,你跪安吧。”
韩宓贞闻言便起身,屈膝福了福,道了句告退,接着便扶过如兰的手旋身离去。
寝殿里霎时又恢复了一派冷寂,南泱躺在贵妃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外头的阳光炫目得几乎刺眼。就连蝉鸣的声音也消失了,想是宫里的内监将蝉都捉了,然而蝉鸣声弱了下去,四周却安静得让人害怕。
呵,这样的冷清寂寥啊。
皇帝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眉间拧起一个结,直觉告诉她,这些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他那样的人岂会轻易被一个异族的公主蛊惑以致荒废朝政?难道……她眸子微微一动,难道是他刻意所为么?
转念又觉得不大可能,因为若是万皓冉可以所为,他便不会真的将邱修远斩首示众才对。
脑子里愈发地混乱,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合上眸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然而下一刻,她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传了过来,明溪的声音中夹杂着丝丝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娘娘!娘娘不好了!”
她的眸子倏地睁开,手肘撑着软榻艰难地坐起来,只见明溪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满目的焦灼与不安。她眉头深锁,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你这样慌张。”
“娘娘……”明溪的声音几乎微微颤抖着,沉声道,“江家父子弹劾席王爷拥兵自重意欲谋反,皇上已经下了旨,将席王爷革职查办,关入宗人府!”
“你说什么?”南泱惊呼,怔怔道,“席北舟怎会谋反?江城为何要污蔑他?对了……皇帝不是多日未曾批过奏折了么?弹劾的折子是怎么被他看见的!”
明溪双目赤红语调哽咽,抽泣道,“是皇贵妃,她不知从哪里得了那封折子,呈给了皇上……”
“他杀了邱修远,如今又关了席北舟,若此时北狄来犯谁来御敌……”南泱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死命道,“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狗屁和亲永休战火,都是北狄人的诡计!送来一个妖女迷惑圣心,借皇帝的手除去大万的顶梁重臣,再伺机出兵来犯,难怪去年同北狄之战,江城一去北狄便节节败退,江家父子叛国投敌……万皓冉竟然没觉察出来么?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不行,我要去见皇帝,我要去告诉他……”
南泱忽地从贵妃榻上站起了身子,腹部却突然袭来一阵剧痛,她面色一片惨白,口中溢出一声痛呼。
明溪大惊,连忙去扶她,焦急万分道,“娘娘您怎么了……”眼风一瞥,不禁骇然失色,朝着外头惊惶地呼道,“去请周御医,去请周御医!娘娘的羊水破了!”
“他不能办席北舟,不能……”南泱死咬着下唇双眸一片赤红——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