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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到家时,已是午后两三点,这是夏天中最热的时候。跑了大半天,滴水未饮,她丝毫没有口渴的感觉,仿佛失去对如此酷热的夏天的知觉。早晨出门时就没吃任何东西,却也并不觉得饿。全家人望眼欲穿的结果,是她先拿到的。爸爸的忧愁,妈妈的叹息和哭泣,突然患病的大哥,放弃读书的妹妹的希望。多年来,无数次激动全家人的大学梦又成为碎片,她觉得她背不动这个结果,也不知如何开口告诉他们,她甚至怨怪爸爸为什么要她去拿这血淋淋的结果。当爸妈围到她身边时,她摇摇头,还没说话,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还差……”她刚开口想说下去,爸爸已伸手止住她,他担心大宝听到会再受到新的刺激。从兰花进门的神色,他已知道自己小小的愿望已经彻底破灭。现在,查出大宝的病因,治好大宝的强烈渴望在鞭打他,驱赶他,他已走出色彩缤纷的大学梦乡。去医院检查,刻不容缓。
大宝爸妈急急忙忙地收拾好行李,揣上家里所有的钱,匆匆赶到金岭市人民医院。从五官科到神经外科和神经内科,查了一天,医生都很困惑,无从着手。只有神经内科的医生依据症状推断可能是失语症,但他目前尚未治疗过这类病例,建议他们带大宝去省城医院,待确诊后再对症治疗。
省城在哪里?即便到了省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去找省城医院?这对从未出过远门的大宝爸妈来说,无疑是个挑战。他们想到大宝的舅舅王凯,虽然费些周折,但联系上还是比预计要快。
当大宝爸妈按照王凯告诉他们的路线找到省立医院时,王凯已在大门口等待他们。
在神经内科的办公室,他们见到发表过多篇论文而享誉盛名的神经内科专家刘主任。王凯事先通过院长办公室已进行联系。
刘主任在耗费两小时的检查中作出类似论文的总结,失语症。他神情凝重地对王凯说:
“失语症的严重程度按波士顿失语诊断测验可分为六个等级,白大宝的情况非常严重,但还不至于到零级,因为零级的特征是缺乏有意义的言语或听理解能力。其症状符合一级的标准,他很快会有不连续的言语表达,但大部分需要听者去推测、询问和猜测,可交流范围有限,听者在言语交流中感到困难。”
看到王凯和大宝爸妈听得无比专注,且神情紧张,刘主任从专业的知识面角度接着说:
“还有种常见的分类方法,即运动性失语、感觉性失语、传导性失语、完全性失语和命名性失语等,当然,从白大宝目前的状况看应属完全性失语,一个疗程的纠正后,情况会好转。在失语症的描述上,六十年代,盖诗文提出流利型和非流利型之说。流利型特点是指发音流畅,不费力,语法正常,韵律正常;非流利性则发音费力、缓慢、不清楚或笨拙。这两种描述都与白大宝的症状不符,所以盖诗文的描述有欠缺。”
刘主任终于停止失语症的分类论述。大宝爸听得云里雾里,看到坐在凳子上的大宝正在摆弄上衣的纽扣,最下面的纽扣好像线头松掉,大宝正试图把纽扣摘下来。大宝爸完全忘记让王凯先问的礼貌和常识,迫不及待地说:
“大夫,你看我大宝这病能好吗?啥时能好?”
“这要看治疗环境干预的效果和病人的自我意志力强度。完全康复应该是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家人要有耐心,病人情况会逐步好转。”刘主任显然对“大夫”这个称谓不太满意,也许自己的学养和医术已让他习惯被称为“主任”。但他很快收起脸上的不悦之色,平静地看着王凯说。
王凯几乎不敢相信,这还是他印象中的白大宝吗?他对白大宝的现状感到无比震惊。去年冬天,在白家庄见到的那个略带忧郁神色的高考生,仅仅因为高考中的偶然失误,落到如此地步!高考梦想不仅没有成就他的美好未来,却几乎毁掉这个可怜的农家娃。接到父亲要他联系医院为大宝看病的消息后,他久久难以平静。自己虽然侥幸成为高考的胜利者,成为当代令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可那些付出全部努力,却不幸成为折戟沉沙的失败者,他们该如何去面对,能否泰然处之?是高考制度本身的缺陷 ,是农家孩子的出路太窄而神话高考,还是战胜挫折的能力缺乏?他理不出头绪。他觉得当务之急是针对大宝的治疗方案:
“刘主任,我们是慕名求医,久闻您在神经内科治疗上经验丰富,技艺精湛。请问您对白大宝接下来的治疗如何安排?”
刘主任看着大宝,稍加沉思,以极度慎重的语气说:
“基于白大宝目前的表征,治疗目标是日常生活交流能力的改善,太高的目标不切实际。治疗方法是环境干预和药物辅助治疗。环境干预的方法是综合训练,即口语的康复训练,创造听说读写方面的训练环境,要根据患者的变化提高难度和强度,强化环境干预的针对性。药物辅助治疗主要是改善患者脑内环境,提高患者警觉性,改善命名、语言理解、言语输出、学习和记忆功能。但药物见效不明显。治疗地点可以是医院,也可以在家里。”
“我们再不要他学习,只要他病好就行。”大宝妈听到医生话里有“学习”二字,像缝衣时突然遭到针刺,忍不住插上话。她现在只想着大宝病好就行。
王凯把大宝爸妈叫到办公室外,商量着是住院还是回家治疗。大宝爸妈不敢就这样草草回家,他们心里没底。王凯就建议住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当王凯把商量的决定告诉刘主任时,刘主任悲天悯人地说:
“庄稼人挣钱艰难,住院一个疗程通常是三到六个月,农村家庭无法承受住院费用的。如果住院时间过短,可能没有任何效果。”
“刘主任,我们先住下,想跟您请教环境干预的方法。”王凯恭敬地说。
就这样,神经内科破例为农村人腾出一张床位,白大宝住进省立医院。而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人只要吃喝拉撒没被堵住,鲜有住院治疗的,更不要说是省立医院。
东山中学的高三暑假补课是分秒必争,半个月才有休息,而且仅一天时间。杨旭东惦记着落榜后的白大宝,新的复读班已经有八个班开始上课,五个理科,三个文科。复读班招生简章上说本年度只招十个班,已快满额。他去找过几次,但没有白大宝那熟悉的身影。已经努力这么多年,大宝难道就此放弃,前功尽弃,岂不可惜?复读的痛苦就在这里,这次不成功,唯有卷土重来,才能保住前功。无限循环的复读正在成为乡村人追逐梦想的不二选择。
走进院门,旭东看到爷爷正在整理晾晒在木架上的干草药,这些都是爷爷自己在山上挖的。但挖到的已经越来越少,爷爷正在快速衰老。
“爷爷,正忙呢。我回来啦。”他跟爷爷打过招呼,就赶紧去屋里放行李。然后,急匆匆地走到院子。
“旭东,看你这满脸的汗,去洗把脸去。”爷爷爱怜地看着他说。
“不用,爷爷。大宝又没考上,复读班都已开始上课,大宝却没来,我想去看看他。”旭东在等爷爷的许可。爷爷却摇摇头:
“东子,你现在去,他恐怕不在家,估计正在医院检查或者已经住院,等他回来再去看。”
旭东吃惊地望着爷爷,大宝怎么啦?还要去医院检查,甚至住院?
爷爷就把大宝高考丢题受刺激和深夜去给大宝看病的事告诉了旭东,旭东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他不敢相信高考意外的打击会是如此残酷,失败也就作罢,怎么会有如此严重后果?
“爷爷,我想去大宝家看看,说不定他们已从医院回到家里。”大宝恳求地看着爷爷。
“去吧,快去快回。”爷爷望着西沉的火红的落日,很是犹豫。
奔跑在去往白家庄的路上,旭东想到了很多。不过半年多的光景,曾经带他去白家庄求教王凯的妈妈永远离他而去,他在这条路上还能嗅到那熟悉的气息;备战高考的白大宝如今却因追求梦想付出沉重的代价。自己一年后呢,能承受失败的打击吗?如果去掉复读生,自己学校的高考录取率不过百分之六,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来到大宝家门口时,落日的半张脸已被山峦吞噬,可小院门却早早关上。他轻轻敲响院门。
“谁呀,有事吗?”白兰花在院内问道。
“是我,杨旭东,我来找白大宝。”旭东在院门外说。
“门外是旭东哥,可以开门,没事的。”兰花和珍珍在院内商量着。
“旭东哥,你等着,这就来。”兰花应着,旭东听到脚步声向门口走来,感觉到一阵凄凉,姐妹俩在家,有点害怕,天没黑,就已关门闭户。
旭东刚跨进院子,兰花就在身后关上院门。五六只山羊在院子西角悠闲地踱步,成群的鸡正在啄地上的秕谷,珍珍正弓着腰,端着猪食往猪圈去,圈里的两头猪不时地撞着栅栏。
“旭东哥,我爸妈带大哥去医院检查,都好几天了,不知道去哪家医院,也不知道几时能回来。留下我们两个在家,有点害怕。”兰花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时,白珍珍已安顿好饥饿的猪,也走过来,站在姐姐的旁边。在这暮色苍茫的院落里,姐妹俩像即将盛开的两朵荷花,还在风雨中顽强地生长着。她们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瘦高的大哥哥,仿佛他就是驱走黑暗恐惧的救星,他就是带来好消息的使者。
“等大宝回来,我再来看他。你们俩早点把门窗关好,不用害怕。天黑之后,谁敲门也别开。”旭东说完,已开始向院门口走去。珍珍抢在前面,打开院门。
“旭东哥,你慢点走啊,路上当心。”兰花站在院门口跟旭东告别。旭东在暮色苍茫中的清瘦而又高高地背影,久久地留在兰花的脑海里。当晚,兰花还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只不过,七年之后,却梦想成真。
旭东从白家庄回到家时,已是繁星满天。吃晚饭的时候,旭东还在为大宝的事难过,端着饭碗,却吃不下。
旭东爸爸就指着油灯说:“旭东,你下次回来,晚上看书就不用这破油灯,用电灯看书呢,高兴吧。电线杆已经埋好,明天起,我们村里一家出一个劳力,帮电工拉电线。我们村庄就快通电。”
“一家出一个劳力?”旭东没有因为即将通电的消息而高兴,而对爸爸说的这句话担忧起来,他想到大宝家,哪有劳力拉电线?
“家里没有劳力去拉线,怎么办?”旭东忍不住问道。
“那就出钱,一天一元伍角,直到家家户户拉通电。怎么问这个?”旭东爸有点不解。
“他是说大宝家呢,”爷爷在一旁说,“咱们别把大宝爸妈不在家的事透露出去,明天先把他家欠劳力的钱垫上,等电拉到他家里时,再作打算。两个女儿在家,胆小呢。”
爷爷扒拉口饭,接着说:“旭东,这电拉通后,咱也不熬夜看书。该睡就睡,身子骨最要紧。这考大学端铁饭碗,我看八成是命里有时才会有。铁饭碗就那么几个,轮得到咱山里人家?大宝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读书没得说的,奖状贴得满墙都是,还几次代表学校参加什么市里竞赛的,到头来,有啥用?旭东,考得上便上,考不上咱不复读。”
旭东爸没有啃声,他想起妻子的遗言。旭东看着爷爷,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