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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大宝爸从省立医院回到白家庄,兰花和珍珍见到爸爸万分高兴,接着便放声大哭,她们伤心地看到可怜的爸爸已经瘦得走了形,胡子拉碴,头发花白。他必须回来筹钱,因为他早已花光带去的钱,从王凯那里借的钱也已花光。他先卖掉猪仔和鸡,只留下那只还在鸡窝里下蛋的母鸡;卖掉稻谷,只留下两个女儿一个月的粮食。看看手里的钱,跟他天天去医院窗口付的钱相比,实在太有限,能顶多久呢?他狠心地打起羊的主意,夏天是羊生长最快却是最廉价的季节,根本卖不了什么钱。六只羊,买两只吧,添补添补?珍珍的命根子,挖猪菜放羊,砍柴草放羊,辍学之后,珍珍的最亲密伙伴。但珍珍还是噙着泪花让爸爸牵走了两只羊。
在省立医院住满一月,这是大宝爸妈咬着牙下的决心,虽然刘主任估计的费用是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承受的。他们对医院的治疗充满希望,他们的大宝会完好如初。
他们决心的住院时间已到,大宝除了会莫名其妙地笑,那就是变得白白胖胖,满脸横肉。
医生的治疗无非是拉着他散步,不断地询问追问。那些问题几乎天天一样,大宝爸妈对问题都已滚瓜烂熟。他们终于觉得住下去实在没有必要。
刘主任在开出院证时,叮嘱大宝爸妈,回去的治疗要按照医院的方法去做。如果治疗能够取得进展,要不断鼓励大宝,这样能让大宝坚定信心。当大宝精神比较好时,可适当增加问题的难度,但不要急于让他回答问题的答案。大宝爸妈牢牢记在心里。
终于离开医院回来了。大宝爸妈抬头看天,觉得白家庄的天空格外高远,而医院上方的天空那么苍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回到白家庄,他们已是彻底的一穷二白,还背着沉重债务。俗语说,穷得起病不起,他们的体会可谓深刻。也许刘主任开始就建议没有必要的住院的方案真该采纳,可是,不到山穷水尽,又怎会有理智的决定?治疗依病情而定,得慢慢来,急不得,他们也在不断地宽慰自己。
眼下最要紧的,也是马上要做出决定的,是刘兰花的上学问题。他们从医院回来,距离九月一日的新学期开学,仅剩三天。兰花没有考上中专,但分数在本市高中百分之四十录取率范围内,自然按成绩和地域条件录取在东山中学。这让兰花好生纠结,她竟然天真地羡慕那些没有考上高中的同学,没有烦恼,直接汇入滚滚的务农大军。只是考上了,她就很想读完高中,但她绝不会像哥哥去复读。
抑或是家庭经济完全陷入困境,抑或是读书优秀的大宝的遭遇,抑或是侍奉大宝住院的艰难窘迫,总之,大宝爸在兰花读高中这件事上,连兰花的想法都没问就毫不犹豫地就做出决定,不再读。这与他先前在儿女读书问题上的积极态度大不相符。珍珍读完小学后辍学在家,曾让他伤心几宿,无法入睡,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珍珍。而今呢,难道他对读书问题已经觉醒,他已经能做出理智的决定?
家里留的那点粮食很快就要吃光。天无绝人之路,那几亩水稻并没有因为无人照看而放慢生长的节奏,相反,却因为扬花结穗时节的风调雨顺,收成煞是喜人。在田里割稻谷的时候,兰花离爸爸很近。爸爸看到兰花闷闷往前割,就想和她说说自己的想法:
“兰花,莫怨爸,爸这是为你好。我们家被读书考大学害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翻身,也不知道你哥会不会病好。”刚说几句,就泣不成声。
兰花直起腰,抬头望着蓝蓝的天空,时时有鸟儿拍着翅膀从头顶上飞过,飞进郁郁葱葱的山林。田埂上,芳草萋萋,许多蝴蝶在草丛中飞舞,有粉色的,黑色的,花斑的。这幅画面很像她无数次做到的梦。她失神地凝视着这飞舞的精灵,幽幽地说:
“爸,都会过去的。我也不想再读下去。我们家里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
大宝妈的主要职责已转变为侍奉大宝,他把医生的每句询问和追问的话都牢牢记住,甚至连问话的腔调也可以逼真地模仿,但大宝更多的时间都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吃饭喝水都要定量给他,否则他就会吃个不停,喝个不停。大宝妈很少去田地,偶尔去趟菜地,有时也会惶惶不安。有次从菜地回来,推开院门,院子里一股臭气,原来大宝在院子东南角拉了两坨屎,大宝妈赶紧找擦屁股的手纸,却怎么也找不见,估计没擦就提起裤子。因为平时这些事,他都是按指示去做的。大宝妈只好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换掉,再洗个澡。
旭东已经来看过大宝两次,两次的状况完全相同。大宝不认识他,也不理会他的问题,即便会“笑”的动作也不向他展示。旭东每次来过,就会更加沉重。他不知道自己的高考命运如何,但有一点,他非常明白,绝不能毁在高考上,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回家种田。
班主任来找过白大宝,大宝眼中的陌生和恐惧让他痛心不已。他说,在复读班他就带过大宝两年,那么认真、听话,那么优秀、有理想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走的时候,他痛哭流涕。但他坚定地对大宝爸妈说:“大宝一定会好起来,我坚信。”班主任说话的语气,跟每年的高考动员会上的语气无比相似。不过,高考之后,其结果总是与他坚定的语气有较大的出入。
大宝高考受刺激失语的消息渐渐传遍全村,直至全乡。孩子们厌学也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让我成为第二个白大宝吗?家长们渐渐对考大学、铁饭碗和光宗耀祖之类的事看淡下来,优秀如白大宝,舅舅还在省里工作,结局尚且如此,那我们的希望岂不是更渺茫。
大宝爸妈也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下去,天天呆在屋里,大宝的脸色特别苍白。白珍珍去后山放羊,挖猪菜,砍柴草,就带上大宝。大宝坐在草地或山路边,坐下就是半天,那几只羊就在他周围吃草,从不跑远。珍珍回来找大哥时,羊在哪里,大哥就在哪里,大哥和羊居然形影相伴,她轻松了很多。
珍珍建议爸爸再买几只羊,这样,大宝可以慢慢学着放羊,做些事,说不定会好得快点。大宝爸万分难过地点点头。
又买回七只羊仔。这样,在珍珍的帮助下,大宝开始牧羊。戏剧化的是,大宝呆在哪儿,四只老羊就在哪儿,小羊仔就跟在老羊的后面。村里人经过时,都禁不住唏嘘良久,为大宝惋惜。到是几个放学路上的臭小子,看到小羊仔好玩,就朝它们扔土块,砸得小羊仔咩咩地叫着。
“别扔啦!”就见大宝突然站起来,冲臭小子们大叫一声。吓得他们慌不择路地逃开去。
在不远处砍柴草的珍珍也听到这熟悉的喊声,那是哥哥久违的声音,她惊得丢下镰刀,向羊群奔去。等她跑到面前,只见哥哥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土块,好像很生气。哥哥的这种表情和动作,之前从未有过。
“哥哥,刚才是你在说话吗?别扔啦,是你说的吗?”珍珍急切地问。
大宝呆呆地看着羊群,似乎没听懂她的问话。珍珍很困惑,难道是自己听错?
珍珍晚上和爸妈说起这件事,总觉得奇怪,她感觉没有听错。可大宝当天的表现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三四天后,疑问有了答案。邻庄的一个妇女看到大宝爸,就问他:
“你家大宝已开口说话,快好了吧。”
“没有呢,在哪里说话,你怎么知道?”大宝爸赶紧追问。
妇女说:“在后放羊的时候。那帮臭小子着实被大宝的喊声吓着了,我那小子跑的时候,膝盖上还磕破皮。”
大宝爸兴奋不已,转身就向后山跑去。他要在孩子们放学必走的山路上等他们,弄清楚大宝是否真的说过话。
从孩子们的口中证实大宝真的会说话之后,大宝爸仿佛瞬间年轻许多,他老泪纵横,重新燃起希望。虽然此时山中正落叶纷飞,百草枯黄,秋风萧瑟,但他的眼中分明是阳光灿烂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