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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宝顺利地通过高考预考,他的名字在预考喜报的光荣榜上位列十六名,这让站在宣传栏喜报前的杨旭东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双墩镇中学属于二类学校,预考之后,最多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同学可以走进真正的高考考场,而百分之八十的同学虽然也寒窗苦读,十几年如一日,却只能含泪拿着鲜红的毕业证提前离校,或在贫瘠的土地耕耘梦想,或等待下一届高三复读班的开学。
剩下差不多一个月的最后冲刺时间,杨旭东在心里默默为白大宝祈祷,愿他梦想成真。
白大宝的爸妈天天都在为即将来临的高考做着各种准备。更换新的最好用的文具,高考三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不会拉肚子,跑遍商店去找最贵的驱蚊剂,提前到城里找个安静的旅馆。在等待高考之门开启的日子,他们觉得时间过得既慢又快。慢,是因为实在想不出还要准备点什么;快,是因为担心大宝还没复习好。老俩口在漫长的等待中还是找到件最重要的事,他们拿不定注意,苦恼至极。最后,他们决定去庙里,求一支签,让神来做决定。而且,每次高考前,他们都会去庙里敬香拜佛的。
高考三天住宿,那种方案最好?到底是单独住在旅馆,还是跟同学住在一起?
这个问题必须慎重。大宝前两次的高考失败,他们实在找不到原因。这次,他们在探寻原因中忽然想到:难道是他们俩带着大宝住在旅馆,而让大宝失去跟同学交流的机会造成的?
高考越来越近。在白大宝爸妈看来,只有这个时间去庙里敬香拜佛,才会最灵验。
这是个寂静的山村黎明,黛色的天幕上星光点点。鸡叫二遍的时候,白大宝的爸妈就已收拾停当,他们要舍近求远,去二十里外且远近闻名的云山寺,那里香火正旺。
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他们脚步轻快,在不断默念“大宝顺利考中”的愿望中,不知不觉已来到云山寺。庙里已经有很多敬香的人,以致他们在每一尊佛像前敬香和捐功德钱时都要排队等候。等到大殿左侧求签时,排的队更是夸张,绕着大殿高耸的柱子,自然形成三个相连的圆。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庄重,没有人说话,也丝毫没有排长队的焦急。终于轮到大宝爸妈,大宝爸虔诚的端起装满签的竹筒,仿佛端着的是满碗的开水,惟恐泼洒而小心翼翼。左边三摇,再右边三摇,他渴望自己能像前面的人,摇到上上签。轻轻放下签筒,他无比忐忑地抽出摇到最外边的那根签,递给解签的和尚。和尚随即笑道:
“上签!上签!恭喜恭喜。请问施主要问婚姻、学业还是富贵?”
和尚边说边把签下柄的“上签”两个字指给大宝爸看,他认识“上”字,但不认识“签”字,心里嘀咕,可惜就一个“上”字。旁边的大宝妈见他发呆,赶紧提醒他:
“大师在问你话呢。”
和尚正慈祥万分地笑着 ,大宝爸这才歉意地对他说:“大师,我求学业。”
和尚略略沉思,又看了看大殿内外来来去去的香客,缓缓地说:“今日施主皆问学业,想必凡尘高考将至。看施主签文,命里富贵终须有,金榜题名自然来。施主遇事不可强求,但凡顺其自然,就会逢凶化吉,万事顺畅。”和尚说着,便向大宝爸身后排队的人招手。
大宝爸忽然想起高考住宿的事,急忙问道:
“大师,请问我大宝高考时是和同学一起住,还是单独住旅馆好?”
慈眉善目的和尚依旧笑着:“啊,施主,琐事不问,一切顺其自然吧。”说完,半闭上眼睛,冲大宝爸点点头。
大宝妈扯拉着大宝爸的衣袖,又指指和尚身边的功德箱。大宝爸这才想起,是上签,赶紧从口袋里摸,半天才摸出皱皱巴巴的五角钱,抖抖索索地塞进功德箱的嘴里。
回来的路上,大宝爸妈既欢喜又紧张。大宝爸对“顺其自然”似懂非懂,后经大宝妈一猜测,“大师的意思是说大宝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吧”,豁然开朗;但对上签中的“富贵”和“金榜题名”听得很真切,不停地拍手窃喜。夫妻俩谈着笑着,还是时不时地紧张,因为他们好像听到高考之门开启的声响。
高考终于来临。高考三天,大宝的愿望是和学校统一行动,和同学住在一起。按照大师的指点,大宝爸妈只好顺其自然。虽然对酷暑难忍、蚊虫飞舞的干扰忧心如焚,却也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就是为大宝准备好三天更换的衣服。
前两天考得很顺利,大宝也很开心。虽然老师再三叮嘱别谈已经考过的内容,但吃饭时或者睡觉前,大家还是抑制不住兴奋,相互交流答案,分享着过五关斩六将的胜利喜悦。第三天考完物理,餐桌上交流的几道计算大题,大家都在等大宝地答案,可大宝竟毫无印象。物理是大宝的优势学科,他做完的剩余时间可以保证他把答案重新仔细核算一遍。可大家讨论的计算公式是什么题型呢?他恍惚地问旁边的同学, “你们说的这两题是什么题目,在什么地方?”
旁边的同学以为他开玩笑:“高手,你就装吧。最后两题,试卷最后一页呀。谁不知道呢,即使天下人做不出,你白大宝也会做出来。”白大宝可是多次代表学校参加过市里、省里的物理竞赛。
大宝的头嗡嗡地响起来。考前,老师把高考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意外进行仔细分析,预考证和准考证最佳保存位置以及忘带、丢失、折叠破损或被水浸湿的应急处理,水笔芯过粗过细或渗墨和文具不齐的临时办法,女生例假的考前处理和处理失灵的考场应对,紧张流鼻血时的处理措施,试卷过长的防丢题技巧……林林总总,大宝已记不清有几十种。物理试卷与各科试卷类似,的确很长,应对措施是答题前先看到试卷最后一题,再折起来写。大宝就是这样做的,他这才想起答题前看到的不是最后一题,他丢掉整个最后版面的两题,难怪做完还有那么多时间。他的脸瞬间发白,放下满碗的饭,起身离开,满桌正狼吞虎咽的同学都很吃惊,面面相觑。
那个刚刚开玩笑的同学张大嘴巴,饭粒和菜不停地往下掉,不会真丢了一版面试题吧。
班主任满头大汗地在宿舍的床上找到白大宝,他刚刚绞尽脑汁地安抚好物理考砸的女生,几乎是把她捧到旅馆餐厅的餐桌前。他还来不及欣喜,来不及吃饭。他擦掉额头顺势而下即将冲进眼睛的汗水,喘着气说:
“白大宝,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再去想它。即便你丢掉最后的两题,也没有关系。你物理那么好,前面得分必然很高,绝不会因此影响你的总成绩。你可不能因此失掉信心,下午还要考英语,知道吗?”
白大宝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声息,眼睛透过白色蚊帐上灰尘,直直地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班主任又走近一步,脚已踢到大宝床下的鞋子:
“大宝同学,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是全班同学最羡慕你的地方。你应该知道,不该用过去的错误来折磨自己,否则是错上加错。你这样饿着,怎么参加下午的英语考试?”
白大宝依然没有任何回答。
这时,吃完饭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回到房间,站在班主任的旁边,有个同学掀开蚊帐,试图去拉起白大宝,他感到白大宝的手冰凉凉的。大宝没有起来,而是侧身转向墙壁。
眼看中午休息的时间已到,班主任更加着急。即便有几个同学拿着扇子在他身后扇着,他的上衣还是湿透,紧紧地贴在后背和前胸。但他的声音里依然充满着期待:
“大宝,下午还要考英语,同学们需要休息。你看,老师也没吃饭,你不吃,老师也吃不下,同学们更睡不安。要不你去陪老师吃点,我们再谈谈?再晚,旅馆餐厅就会关门的。”
什么声息也没有,大宝仿佛已经睡着。
“老师,要不你先去休息吧,先让大宝冷静冷静。”有同学在说。接着,几个同学上来拉班主任出去。
“大宝,天不会塌下来。记住,你是男子汉,要扛得住一切。再大的失败也不过是从头再来。”班主任边被拉着往外走,边激昂地说。
但他的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在复读班全年的教学中,他对白大宝曾经充满着怎样的期望。在高考前,他对有可能导致高考失败的意外进行过全方位的总结分析。怎么可能还有意外?怎么可能是白大宝?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物理学科?原来,成功就是没有意外,失败就是意外之外还有意外。
下午的英语考试,考生早已开始答题,但白大宝还是拿着长长的英语试卷,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迟迟没有动笔。惹得监考老师死死地盯着他,直到走到他面前:
“同学,怎么还不答题?你都不会写吗?还是?”监考老师低声地问着,又拿起他的预考准考证和高考准考证,反复比对,证件和人一致,确信资格没有问题。
大宝没有理睬监考老师的问话,呆呆地看着试卷地最后一题。在监考老师重新回到讲台之后,大宝开始动手答题。
双墩镇公路边,大宝爸妈在急切地等待着。年前,大宝爸就是在这儿送别高考贵人王凯的。这条公路也是从金岭市回东山中学的必经之路,一辆辆满载完成高考学生的客车飞驰而过,洒下欢笑,洒下歌声,伸出窗外的手臂在不断地向他们招手,大宝爸妈被他们的欢快深深地感染,边招手边开心地笑着。
远远地,一辆客车开始减速靠边,在大宝爸妈的身边停住,班主任先从车上跳下来,他们急忙跑到班主任面前:
“老师,谢谢您,谢谢您!辛苦您啦。”
班主任顺手把大宝的行李包递给大宝爸,欲言又止。这时,大宝已经下车走到他们面前。车上的人在催班主任上车,他只好轻轻拍拍大宝的肩膀,告别大宝爸妈,上车而去。在车门关上的刹那,大宝爸分明看到班主任转身,凝视大宝,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
大宝爸妈在这三天漫长的等待中积累出太多的话要问大宝,吃得习惯吗,睡得好吗,有蚊子吗,累吧,考完了,开心吧……可惜,从下车起,大宝只字未说。夫妻俩感觉大宝可能是太累,懒得说话,就不再多问。
到家门口时,两个妹妹像两只欢快的燕子飞过来,白兰花抓住大宝的左臂摇着,白珍珍跳到大宝的背上,箍住大宝的脖子,一边笑着说:
“哥哥,哥哥,我们把妈妈为你杀的母鸡都炖成粥了。”
大宝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倒在地上,幸亏有白兰花扯着左臂。白珍珍见哥哥一声不啃,有点诧异,就溜了下来。嘟起嘴:
“大学生,城市人,吃商品粮,捧铁饭碗呢,这么快就不理人了。”
“珍珍,别跟哥哥闹,他连考三天,太累了。让哥哥歇歇吧。”大宝爸赶紧拉开珍珍,哄她说,“天快黑了,把羊拉回圈里。锅里的另一只鸡腿给你吃,乖女儿。”
白大宝回到家里,四天过去,始终没开口说话,追问急了,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到第五天的时候,大宝妈再也挺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大宝,你究竟怎么哪?”两个妹妹也忍不住,在一旁伤心地哭着。大宝却静静地坐在床边,似乎这一切跟他没什么关系,时而用手捻捻自己的衣角。
大宝爸决定去学校问问,高考期间,大宝出过什么事吗?他忽然就想起班主任在关车门瞬间那双凝视大宝的眼睛,那眼角是眼泪吗?什么事会让班主任流泪?还是自己看花眼?他跟大女儿兰花交代后,就匆匆去东山中学,尽管不能确定高考后班主任是否在学校。
在学校会议室,大宝班主任正在开下一届复读班招生会议,大宝爸很庆幸,没白跑。当班主任听说五天过去,大宝一句话都没说时,非常震惊。他只好把大宝丢一版面试题的事说了出来,他看到大宝爸明显在颤抖,像雪天行走,突然遭到山谷狂风的袭击。
大宝爸记不清走了多久,他觉得双腿毫无力气,走走坐坐,接着再走。四周早已模糊不清,只有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清晰。他终于走到自家门口的打谷场,坐在石磙上。高考贵人大雪天上门指点的情形似在昨天,敬香拜佛,求签问路,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做到?什么东西使了“障眼法”,让大宝看不到那两题?他不想马上回家,虽然院门开着,正屋的大门开着,都在等着他,他怎么能带回这个让全家人伤心的消息。他想起班主任送他出校门时说的话:
“如果英语考试时情绪没受到影响,丢掉两题不会影响到高考录取。”
不就是丢了两题吗,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怎么能先乱阵脚?想到这里,他强打起精神,故意走出很响的步子,走进家门。
全家人或轮流,或一起,不停地安慰始终不言不语的大宝。“丢掉两题不会影响到高考录取”这句话每天不知道会被重复多少遍,可大宝始终没开口说话,总是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良久不动。不喊他拉他,他不会去吃饭;兰花盛几碗,他就吃几碗饭;虽是夏天,常常不洗澡就睡下。大宝妈天天早上醒来就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十多天过去,大宝没有丝毫变化。这种症状,大宝爸妈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送医院检查,请医生看,已成为全家的共识。
高考分数还没有下来,假如有幸考中,这种情况传出去,恐怕高校不会录取他。白兰花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爸妈,因为她的体育老师曾说过高考录取的体检非常严格,有个考生虽然考到很高的分,但肺部在透视检查时出现点点阴影,还是自小时留下的,就没被录取,吓得整天死学习的人也不敢不去操场。怎么办呢?不能传出去,不能再拖下去,必须找个懂医术的人看看。大家同时想到杨旭东爷爷,这个行医几十年的善良的乡村老医生,他绝对是个最可信赖的人。
夏天的夜晚总是有些令人烦躁的。白天的暑气要到后半夜才会消散,上半夜的闷热把人们从家中逼到户外,打谷场上,田埂上,旱地边,随处可见纳凉的人群。他们摇着芭蕉扇,寻找渐凉的夜风,也想听听责任田里庄稼拔节抽穗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如鼓蛙声。大宝爸妈盘算着什么时间去杨庄,从那条路走不会撞见关心和询问的人,那就从后山很陡的小路走。回来怎么办,杨旭东爷爷肯定不能走那条路,七十多老人,黑灯瞎火的,不能冒险。权衡再三,夫妻俩决定,还是后半夜去,更合适。
公鸡开始打鸣时,杨旭东爷爷才来到大宝床前,大宝爸捻亮煤油灯。大宝静静地躺在床上,估计是油灯光线太亮,他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人,面无表情地又合上双眼。旭东爷爷拿过大宝的手臂,想看看脉象。号完脉后,他沉思不语,脉象不稳,不均匀,时有沉脉,脉气鼓动无力,血气方刚的青年是不该有这种脉象的。他示意大宝爸妈把大宝扶坐起来。
大宝爸踢掉鞋子,爬上床,让大宝靠坐在自己的身上。大宝不时地睁开眼又合上,显然已经醒来,只是不愿睁着眼。旭东爷爷掰开大宝的眼睛,让大宝妈把油灯靠近点,瞳孔好像没什么异常,就问大宝:
“大宝,孩子啊,你认识我吗?我是杨旭东爷爷,旭东爷爷,你认识吗?旭东可是你的好朋友?”
没有回答,大宝像是进入梦乡。
“大宝,你考完,放假好哇,可旭东还在学校上课,新高三开始补课呢。”
还是没有回答,但在昏暗的油灯下,仍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眶湿润,随后四个眼角几乎是同时挂出四条粗粗的泪线。
“大宝,心肝,你难过就哭出来啊。”大宝妈见状,扑在大宝的身上,放声痛哭。
任凭妈妈怎么哭,怎么拉,怎么喊,大宝还是偶尔睁开眼睛看看,什么也不说。
旭东爷爷看着大宝的情状,心里直发抖,这与两年前他去看的军人媳妇太相似。媳妇的婆婆偷偷告诉他,三天前,半夜时分,她听到媳妇的房间传来喊救命的声音,就赶紧下床,拿起防坏人而常年备在床头的铁草叉,看到黑影已跑到堂屋门口,正欲叉去,那黑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姑妈,是我,我犯浑。”说着,就噼里啪啦自己打脸。唉,侮辱军婚,至少判十年啊,自己的光棍侄儿,只好开门让他走,可媳妇从那晚后再没开口说话。他给军人媳妇号过脉,脉象跟大宝很相似。他无计可施,就建议婆婆把在军队服役的儿子找回家或者带媳妇去医院看看。婆婆怕家丑传出去,没通知儿子,也没去医院。大约八九天后,媳妇开口说话,她让婆婆不用天天照顾她,看着她。媳妇终于开口说话,婆婆很高兴,就去菜园里摘菜。回到家时,却不见媳妇踪影。婆婆赶紧出门去找,哪里还有踪影。村里人全帮着找,结果在后山洼的水塘边找到媳妇的一只鞋,村里人很快就从水塘里找到媳妇的尸体。婆婆和娘家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安葬前,给死者换干净衣服,竟发现死者左**肿胀,**周围有牙齿状的瘢痕。娘家很快报告政府,涉及军婚,这还了得。公安局一周后抓到婆婆的侄子,判刑十五年。婆婆知情不报,本应判刑,念其军人母亲身份,年岁已高,才免于处罚。
旭东爷爷想到这里,既恐惧,又困惑。军人媳妇的症状应该是巨大恐惧和羞辱的刺激导致的,大宝呢,丢一版面试题,两人怎么会有如此相同的奇怪症状?他百思不解。但有一点他是明确的,去大医院检查。
他把大宝爸叫到外面的堂屋,最多等高考揭晓,绝不能再拖。另外,从现在的状况看,大宝是需要人时刻看护的,在没查清楚前,不能随便下药;还有就是再不能受其他刺激。
当杨旭东爷爷背着药箱离开白家庄时,公鸡已开始第三遍打鸣,远远近近的公鸡鸣声汇成一首缠绵伤感的山村晨歌。东方的天幕已呈现出鱼肚白,天,快亮了。
对高考成绩的等待是漫长而痛苦的。大宝爸妈把带大宝去省城医院检查的费用和行李都准备就绪,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泪水的浸泡中煎熬着,怀着渺茫的希望等待着。高考成绩已揭晓,可以去学校查高考成绩,消息传来,大宝爸激动地准备马上就动身去学校。可他在想到可能出现的结果时很快就放弃这个念头,因为他对自己能否承受这个打击已经失去自信,连日来守着大宝让自己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白兰花是个听话的孩子,既然高考成绩已经出来,哥哥病了,爸爸妈妈要照料哥哥,去学校拿高考分数条的任务就只能落到她的身上。走进东山中学的大门,她有点紧张,马上就要看到哥哥连续三年的追求结果,她多么希望哥哥可以如愿以偿,这样,哥哥的病说不定就会好,可以开口说话。兰花在校园里茫然地转悠着,她不知怎么查分,该去找谁。
又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进了学校大门,边走边谈。兰花猜他们也是来看高考分数的,就远远的跟在他们的身后。没走多远,她看到他们在宣传栏前停下,那儿已有好多人挤着在看。兰花想,那肯定是高考消息的公布栏。走到近前,兰花看到那是用两张红纸写的光荣榜,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大学本科和大学专科达线的学生名单。兰花没有看到哥哥白大宝的名字,虽然有点心里准备,哥哥可能因为丢掉试题而再次名落孙山,但她还是挤到光荣榜下,揉揉眼睛,仔细地把录取名单从头到尾又看一遍。快看完的时候,她的视野彻底模糊起来,没有哥哥的名字!所有的忧虑、担心和恐惧还是无情地成为血淋淋的现实。
她挤出人群,不知是天热,还是伤心和紧张,忽然感到阵阵胸闷。于是,她走到宣传栏不远处的大树下,捂住胸口,蹲了下来。这时,树上的蝉扯直嗓门,尖利地鸣叫着,即便藏在浓密的枝叶间,也不堪酷暑,仿佛只有这疯狂的鸣声,才能舒缓炎热带来的压抑。
大树的荫凉让兰花渐渐恢复平静,她想去找哥哥的班主任拿分数条,但不知道去哪里找,找谁。正茫然间,她听到清脆的下课铃声,接着,很多学生向宣传栏这边奔跑。在奔跑的人群中,她看到一个瘦高而熟悉的身影,是杨旭东,哥哥很要好的朋友。兰花站起身,她想喊,可喉咙很干,没有喊出声,眼睁睁地看着杨旭东随着人流,冲到宣传栏下。
没多久,宣传栏下的人开始渐渐散去,但杨旭东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即便上课铃声已经响起。兰花走过去,她想让旭东带她去找哥哥的班主任:
“旭东哥,旭东哥,你也在看。”
杨旭东转过身,看到兰花站在身后:“我在找你哥哥的名字,怎么也找不到。你哥哥没来,怎么你来的?”
“我哥在生病,他又没考……”兰花还没说完,声音已经哽住。
“兰花,别伤心,你哥大不了再复读,总会考上的。”旭东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话来安慰她。“复读”是这个二类高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学生实现梦想的唯一选择,因而,也是老师语言中使用最频繁的词。平时教学中勉励学生苦读,否则只能等来年“复读”;不要以为等“复读”再努力,现在没打好基础,“复读”可能也没戏;“复读”失败,要有屡败屡战之精神,再次“复读”,成功就在“复读”的门外。面对万人过独木桥的考大学竞争,除了用宝贵的青春光阴,年复一年地冲关,还有什么办法能战胜这竞争的残酷?
旭东领着兰花,去找大宝的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里围满了人,查分的学生和学生家长,索要复读班招生简章的,谈笑声,祝贺声,惋惜声,安慰声,这阵阵声浪像秋风扫落叶般席卷着办公室的每个角落。兰花拿到哥哥的分数条,离分数线还差22分,比前两年差得更远。可班主任还是信心百倍地对兰花说:
“你哥哥好点了吧。这次考试是意外,否则肯定梦想成真。回去告诉你哥,我们班的老班长,矢志不渝,痴心不改,五次高考,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端上铁饭碗。你把即将开学的复读班招生简章带给他看看,让他重整旗鼓,再圆梦想。”
兰花听不清班主任的话,只是看着老师的嘴在动而下意识地不停点头。当旭东拉她衣袖,要她接过老师递过来的简章,她才停止点头,拿着简章,跟在旭东身后,步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
旭东把泪光莹莹的兰花学校大门口,告诉她补课休息时就去看他哥,看到兰花加快步伐向车站方向走去,就赶紧往教室跑,因为这节课的下课铃几乎要响起,他居然没有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