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六大扫除的时间,杨旭东、李娟还有另外几个同学正在教室里挥汗如雨。李娟对正低头拖地的杨旭东说:“瞧,马晓磊在窗外呢。老是朝这边盯着,他有事吗?不回家,怎么不帮着打扫卫生。”杨旭东觉得脸在发烧,心却像被什么扎过,很疼。他向窗外望去,目光正好和马晓磊的目光相遇,他看到马晓磊的不耐烦和轻蔑,就没有回答李娟,直接走出教室,他要告诉马晓磊他的决定。
“我会省下买菜钱给你的,请给我三个星期的时间。但我对天发誓,我从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更没拿你的钱。”
马晓磊的嘴角轻松地笑笑,转过身,扬长而去。
当杨旭东再回到教室的时候,李娟已经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难过。杨旭东想去跟李娟说句话,因为自己刚才的无礼貌,自己的失态。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该告诉李娟什么,恍惚间,李娟已经离开教室,走进夕阳的余辉里。
周末时光对每个高中生来说总是那么美丽,令人留念,虽然只有24小时,因为周六晚回家,周日晚就要返校上晚修,但可以由自己来支配的时光实在太珍贵。远离催命似的起床铃声,昏天黑地,从周六吃过晚饭睡到周日吃午饭,在父母不停吆喝吃饭声中醒来,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有些不安,十四五个小时就这样悄然溜走。但想到吃过饭就得收拾去学校上晚修,顷刻便释然起来。
杨旭东周六到家时,天色已晚,爷爷早已做好晚饭在村口等他。他感觉到爷爷向来挺直的背竟有些伛偻,爸爸坐在妈妈的床边,头发白了许多,很长而凌乱。妈妈斜靠在床上,脸色白如积雪,爱抚的目光凝望着旭东,嘴角在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旭东蹲在床边,握住妈妈的手,伤心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流奔涌而下。难怪爷爷要他早做思想准备,妈妈陪伴你的时光已经不多?这可怕的灾难就要来临?他不敢想下去。
晚饭时,爷爷和爸爸都只是象征性地陪旭东吃了半碗饭。等旭东放下饭碗时,爷爷声音嘶哑地说:“旭东,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爷爷和你爸爸商量过,你妈妈病危的事就不再瞒你。这周,我们两次抢救你的妈妈,算是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暂时抢夺回来,但她呼吸随时都可能被痰堵住而中断。她现在只能靠喂点米汤,已经说不出话。”
爷爷已经哽住,爸爸把木凳搬到旭东的身边,接着爷爷的话说:
“妈妈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总是在一遍遍唤着你的名字,每次唤着时,眼睛都亮得很,她要你千万别难过。孩子,你是妈妈最大的骄傲,你可要为妈妈争气。”
旭东泪流满面地不断冲爸爸和爷爷点头。
夜已深,旭东和爸爸静静坐在妈妈的床前。旭东不时地起身用毛巾擦去妈妈额头细密的汗珠,动作很轻,生怕惊醒昏睡中的妈妈。窗外的风急急地吹过,接着,雨打树叶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初夏黄昏的闷热在错落的雨声中渐渐消散。
这个周日,杨旭东本想把自己在学校所受的委屈告诉爷爷,让爷爷帮他想想办法。可是,妈妈病到如此地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委屈根本不值得一提。他想请假在家陪妈妈几天,爷爷和爸爸却都没有答应。刚吃过午饭,爷爷就催促他收拾行李,去学校,家里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学习,何况旭东从周六到家几乎没有完整的半小时在看书,家里人都急在心里。妈妈自然更急,只是她已说不出话。她拼命地朝旭东不断地挥手,目光里满是爱抚和期望,示意旭东赶紧去学校。杨旭东依依不舍地冲妈妈点点头,轻轻放下紧握着的妈妈冰凉的手。他忽然就想起冰心的诗:
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没有你,谁是我在无遮盖天空下的荫蔽。
杨旭东霎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敢往下想。
当杨旭东拿着爷爷塞给他的3元买菜和坐车的钱时,他竟有种绝望的忧伤,苍老的爷爷,病危的妈妈,沉默悲伤的爸爸,即将面对的委屈和耻辱,他想放声痛哭,昏天黑地;他想高吼,歇斯底里;他想狂奔,摆脱重重的枷锁。爷爷送他到小院门外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只要2元,他甚至不敢看爷爷的眼睛。他要把爷爷给他的这些钱攒起来,去偿还马晓磊丢失的与他毫无关系的六元钱,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他只能吃爷爷给他准备的吃稀饭的咸菜。爷爷要求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应买菜,食堂的蔬菜每顿五分或一角钱,所以爷爷每周通常会从层层展开的布包裹里取出2元菜钱给他,都是些角票,爷爷数的时候,手指常常要从嘴里蘸点唾沫才能捻开,旭东拿在手上,热乎乎的,那是爷爷的体温。
周日晚返校后,杨旭东总是无法静下来去看书,课堂上也常常走神,晚上睡觉时更是噩梦不断,有时同学跟他说话,他也答非所问。是周日晚在食堂张贴第十六次模拟考前100名优秀榜上没有白大宝的名字,让自己感到压力?还是马晓磊那催要还钱的嘲弄的目光与自己的目光不期而遇?心底无私天地宽,凭什么嘲弄。是妈妈病危吗?爷爷说过,至亲有事时,彼此会有心灵感应。
周三下午正上课时,杨旭东看到教室的窗外有人站在那里,班上的同学都开始向窗外看,数学老师也诧异地停止讲课,跟着同学们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好熟悉的面孔,杨旭东认出那是白大宝的爸爸。这时,窗外的人也看到杨旭东,他招手让旭东出去。杨旭东先走到老师面前,请求出去看看。
大宝爸爸拍着旭东的肩膀说:“孩子,你妈妈病情加重,你把东西收拾收拾,跟老师请个假,我们这就回家。”
杨旭东在大宝爸还没说完时,就已完全明白,妈妈也许已经永远离他而去。这几天的心神不宁终于找到答案,是妈妈与死神搏斗到最后时刻的痛苦在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妈妈肯定渴望他在身边,却又不忍耽误他的功课。他抑制住内心的无限悲痛,几乎是平静地走回教室,匆匆拿起书包去找班主任。
教室里的同学嘀嘀咕咕小声猜测着,目送着杨旭东走出前门,才在老师的断喝声中把视线拉到黑板的几何图形上,但哪些似乎瞬间成为无数个问号。因为理科尖子生杨旭东在他们的记忆之海里,从未缺过课,好像也没有请假的经历。马晓磊在杨旭东走了好久还在向窗外看,李娟不停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图形,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杨旭东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旭东坐在大宝爸爸的自行车上,急急地往回赶。离家还有两三里路,凄凉的喇叭唢呐声夹杂着锣鼓阵阵传来,旭东忽然双手紧紧抓住大宝爸的衣服,他的手在发抖。这声音留给他太沉痛的葬礼记忆,童年时爷爷带他去看过远房亲戚的葬礼,撕心裂肺的干涩的哭声,披麻戴孝的人群,巨大的黑漆棺木,盖子放在旁边。脸上盖着黄纸,头朝门口,躺在一窝草上的死者在亲人誓愿随他而去的悲痛中,在急促的鼓点和喇叭唢呐的哀怨中,将被八个抬棺的壮汉托起,放进棺木,合上棺盖,钉上木质的棺钉,从此生死永诀。十多年来,这凄惨的画面是旭东最不敢回忆的,有时却又偏在噩梦中再现。而今,自己就要去面对吗?
院门外的打谷场上站满村民,靠近院门的地方是鼓乐队支起的台子,谷场西角临时搭起两个灶台,乌黑的浓烟在唢呐的呜咽中摇摆着腾空而去。两个舅舅在村口等着,他们在旭东刚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的同时,就搀住满脸泪水的旭东,旭东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云端里。
几个妇女见到旭东后忽然哭得更大声起来:
“这孩子好可怜,没有妈妈啦。”
“好乖的孩子,还这么小,妈妈就没了啊。”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眼看看这个孩子啊。”
“……,……。”
旭东泣不成声地扑倒在妈妈的遗体边,掀开妈妈脸上盖着的黄纸,妈妈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外婆把他抱在怀里,颤声地说:“心肝儿,心肝儿,你可回来了。十几个小时都已过去,你妈妈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尸体一直是软的。你摸摸妈妈的眼睛。”
旭东凝视着妈妈的眼睛,轻轻地把手放在妈妈的额头,慢慢地抚摸到眼睛。遗体四周的人在刹那间停止哭泣,当外婆拿开旭东的手时,旭东妈妈终于合上双眼,围在遗体四周的人都更加伤心地痛哭起来。
请来主持葬礼的风水师对旭东爷爷说:“你看,我说要把她儿子接回来,让她看看吧。否则,亡者无法合眼,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我们猜透亡者的心思。”
爷爷赶紧抱歉地解释说:“旭东这孩子心太实,就想少让他受点打击。”
风水师走到遗体的脚部,用手推推脚。迅速站起身,大声地说:
“尸体已僵,可以安心办丧事。”
古老简朴而贫瘠的山村,对生与死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积淀成风俗。死去的人不能闭眼,尸体不僵,对死者亲人甚至亲戚都大不吉利。几年前,高家庄有户五口人家两年死去三人,据说就是因为最先死去的人尸体未僵而下葬。后来经这位风水师作法化解,剩下两人丢弃老宅,且不从正门而是从墙上挖洞逃出,才保住性命。风水师也因此名声大震,在杨家安排旭东妈妈的葬礼,众人无不对他言听计从。爷爷也就顾不得旭东妈妈的临终遗言“不能耽误旭东高考”,按风水师的吩咐,请大宝爸爸帮忙找回旭东。旭东妈妈两个星期都没说过完整的话,好像是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她就咽了气。
旭东多么希望自己此刻是在梦中,醒来这一切就全部消失。然而,他最亲爱的妈妈已经被放进板凳上架着的黑漆棺木,抬棺壮汉开始钉棺钉。他蹲在板凳的下面,连声地喊着:
“妈妈,别害怕;妈妈,别害怕……”,渐渐地,他的喊声已成没有音节的哭泣,不得不被打断,重新喊着,直到所有的棺钉钉完。
妈妈,你已经去往何方
我怎么没听到你远行的脚步
谁在伴你,谁能伴你
前方的路是否很黑
有风么,有雨么,会下雪么
你是否还会感染风寒
此生,病痛折磨你已太久
你去的地方会是天堂
那里会有神医
你从此不再有苦难
妈妈,你已经去往何方
你何时才能再回到我的身边
我在等你,我在盼你
熟悉的路依然温馨
无风,无雨,雪霁初晴
你是否听到心碎的呼唤
今生,思念会怎样风长
等你的时光泣泪成珠
你的微笑点亮世界
这里杜鹃花开,蜂飞蝶来
安葬妈妈之后,旭东带着风水师贴的满身纸符,昏睡很久,还不时哭着,说着梦话。爷爷常过来看着,不断把把他的脉搏,知他是伤心过度,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直到周日的中午,他才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坐在床边头发纷乱憔悴不堪的爸爸,他忍不住心酸:
“我没有妈妈了,我以后从学校回来再也见不到我的妈妈。”说着,又抽噎起来。
爸爸把他揽紧在怀里:“东儿,别再哭。你还有爸爸,爷爷,外公外婆,舅舅,你还有同学,朋友,你是妈妈最大的骄傲呢。”
爷爷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也走过来说:“孩子,你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昏睡这么久,什么也没吃。妈妈已经走了,你这样下去,身体会拖垮的,让你九泉下的妈妈怎么安宁?没有好的身体,还怎么去参加高考?”
旭东从没见过爷爷的神色如此凝重,声音如此沧桑,眼神如此焦灼。他擦去泪水,穿衣下床:“爷爷,爸爸,我跟你们去吃饭。”
旭东凝视着爷爷满脸深深的皱纹和雪白的头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是大人,而不是爷爷和爸爸再担忧自己。爷爷太苍老,背已伛偻得像张弓;寡言少语的爸爸从此该是怎样的孤独和寂寞。自己要勇敢地站起来,给他们带来希望。旭东很快做出决定,今天是周日,在家再陪爷爷爸爸一个晚上。
周一早晨公鸡第二遍打鸣的时候,旭东的爸爸就翻身下床。山里人都是根据公鸡打鸣遍数决定早起的时辰,他们在长期的早起实践中得出公鸡打鸣具有报时功能的结论。头遍打鸣,四小时后天亮,二遍三遍时,一两个小时后,赶早的人就可上路,因为晨曦已经照亮山路。旭东见爸爸起得这么早,也从床上坐起来:
“爸爸,还早吧,这就起来了?”
“公鸡已叫两遍了,你再躺会,我烧好早饭,喊你。”爸爸从厨房答道。
父子俩吃过早饭,拾掇好行李出门。爷爷已经起床,正站在门口的打谷场上,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爷爷,我去学校。爸爸做的早饭还在锅里,你去乘热吃吧。”
“嗯,周六放学记得早点回家。”
旭东回过头,想跟爷爷再说句话,但没能开口,鼻子很酸,他只能朝爷爷点点头。
山路狭窄,曲曲弯弯,两边茂盛的野草缀满晶莹的露珠。旭东和爸爸的裤脚很快就被露水淋得湿漉漉的,尽管爸爸走在前面。山腰倾斜的旱地,山下漠漠的水田,人影绰绰,村民们早早地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开始耕耘。自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村民的劳动热情空前高涨,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地里翻动着,很想翻开命运的新篇章。
旭东抬头望着前方,这时,东方已是彩霞满天,那片火红就像妈妈喜欢的杜鹃花的颜色。他想对妈妈说,你的儿子会走出悲伤的,让你骄傲。
杨旭东请假的第二天,张勇老师就在班里布置学习委员事务临时由李娟代理,并让李娟把这几天的学习笔记详细整理,这样,杨旭东回来后可通过笔记补上耽误的功课。面对班上同学的疑惑目光,张老师只好说出杨旭东请假的实情。因而,当杨旭东走进教室时,正在吃早饭谈天的同学都围过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还是李娟的好朋友江明月打破沉默说:
“杨旭东,不用担心功课,张老师早命令李娟帮你整理好学习笔记,她会帮你的。”
大家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李娟,只见她背过脸去,正在整理笔记本。李娟是他们班的骄傲,在理科十二个班的历次大考中发挥最稳定,始终保持前三名的记录,多次为班级赢得荣誉。如果仅仅是学习优秀,大家就会敬而远之,在她身上还有别的女生所没有的大方和自信,在家里,她还是个孝顺的女儿。李娟家住的离学校很近,她妈妈开垦很多荒地种菜,卖给学校食堂,一筐菜可以卖到五角钱,她在早晨来学校时经常帮着妈妈挑菜,见到熟悉的老师同学,还热情地招呼。即使有同学跟她开玩笑:
“李娟,你妈妈是买菜姑娘,你长大了,肯定比你妈妈厉害,那就是卖花姑娘啦。”
李娟一点也不恼,淡淡笑道:“要真那样,你可要做个君子,把我卖的花都买下。”
其他同学就抓住这个家伙,戏谑道,“你这个嘴臭的家伙会成为君子,鬼都不信,顶多是个令人恶心的伪君子。”李娟在旁边看着,会开心的笑起来。
李娟拿着几本厚厚的笔记,走到杨旭东的面前。大家等待李娟会代表他们对杨旭东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李娟只是平静地告诉杨旭东:“记得不好,看不懂的地方问老师或者问我。”说完,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围着的同学都有些失落,因为没有人找到合适的安慰话,似乎都亏欠着悲伤中的杨旭东。直到高考以后,李娟才有机会告诉杨旭东,她今天为什么会如此语塞。
杨旭东在李娟细致而又工整的笔记帮助下,很快就补完耽误的课程。他感叹李娟笔记详略恰到好处,他缺课的这部分笔记更是全面,但这部分页面的上下空白处都写过字,又被擦掉,笔迹纷乱,依稀能辨出几处写有“怎么哪”,“为什么”,好像问题与笔记内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