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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就这样在失眠的夜晚和惶惑的白天中结束，杨旭东既盼望开学，事情早些定论，又害怕开学，同学会误解自己。
开学那天，阳光灿烂。全家人早早起来，旭东爷爷和爸爸忙着做早饭，满屋的油烟味呛得妈妈不住地咳嗽。旭东妈妈虽然早早也就起来，却没有多少可以帮旭东做的事，只是再三叮嘱有无落下的书、文具。吃早饭时，她吃不下，在旁边幸福而怜爱地看着旭东狼吞虎咽，她虽然知道旭东要赶客车，还是要他慢点，别噎着。
当旭东爸爸和旭东的背影在视野中逐渐模糊时，旭东妈妈揉揉眼睛，她的眼眶已完全润湿。旭东是她的全部成就和希望，大宝舅舅王凯的话让她对旭东的未来充满无限憧憬。有时她也会深深地忧伤，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衰竭，这将让她失去亲眼看着旭东迈进大学之门的机会。
杨旭东挑着行李走进宿舍，寒假前发生的一幕如在昨日，历历在目。有几个先到的同学已经铺好床铺，还有几个正在铺床，他们看到他走进来，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冲过来看杨旭东有没带好吃的东西，共同分享，这项活动在每次寒假结束的开学是最热烈的。当然，有欢天喜地，也有垂头丧气，虽是春节刚过，但有的家庭已在串门拜年的祝福中消费掉所有的春节才有的美味。杨旭东从行李箱中拿出妈妈特意给他留的花生和中午吃饭用的咸肉，令在场的同学惊呼不已，很快就仅剩下两个空空的玻璃瓶，那是妈妈的药瓶。旭东妈每次精心准备这些东西时，明知未必是儿子吃，但她还是会准备。杨旭东看到吴军不在宿舍，而且床也没铺，应该还没有到校。此刻，他那颗忐忑的心暂时放松下来，。他想快点整理好床铺，再去找班主任张老师。就在他快完工时，张老师已站在宿舍门口，招手让他过去。其他同学看到张老师，就拿起书向教室跑去。
“吴军怎么还没来？我已来找过两次。这种事要早点沟通，消除误会。”张老师焦急地问。
“谢谢老师，又给您添麻烦。我丢的鞋还能找回吗？”
“我跟你们另外几个班主任说说，让他们帮着找吧。吴军没来，我先找到吴军的班主任，他跟吴军谈会更及时，更容易消除误会。”
杨旭东万分感激地点点头，“老师，我先去教室。”
虽然每学期开学的前两节课是整理宿舍和报到时间，但很多同学总是赶时间在一节课内就已经办好，然后匆匆去教室预习课程内容。教室里非常安静，杨旭东进去时，教室的空位显然已不到半数。坐在前排的副班长李娟正在整理桌上书籍，看到杨旭东时，她友好地微笑。杨旭东也想报之以微笑，估计自己没笑出来，又冲李娟点点头，但她已开始坐下来看书，神情专注，而教室里同学的读书神情也惊人相似。而向来专注的杨旭东此时却无法做到，他心神不定地在想吴军是否已到校，张老师有没见到吴军，误会是否已消除。
连续两天的焦灼等待已经过去，宿舍里吴军的那张床依然冷清地寂寞着，床上只有学校新换的床铺草，夜半常有老鼠在他的床草上嬉戏打闹，时而伴着尖利的叫声。第三天刚下早读课，班主任张老师就找到杨旭东，告诉他说，吴军的班主任昨晚去他家家访，吴军已经辍学，随他姑父去学木匠手艺，因为他成绩在班里倒数，高考自然无望。
杨旭东怔怔地站在教室的走廊上，甚至没有感觉到张老师说完后就离开。每学期开学因高考无望或无法承受压力而辍学的现象各班都有，只是班级并没因此而减员，他自己班就有2名同学辍学，可从高三又留级三人，他们的成绩跟不上高三的进度，现在班里人数已从九十三人上升到九十四人。而吴军突然辍学，让他永远失去解释的机会。他忽然就彻底地理解班主任被同学窃笑的口头禅“把握机会，因为年少轻狂，我们常会错过机会”，真是至理名言。机会机会，放寒假那天不就是个很好的解释机会？自己为什么不让班主任留住吴军？因为羞愧，因为慌乱，因为无知，还是因为班主任说的“天色已晚”？自己明明丢失最心爱的鞋，如今在吴军的心中却成为……杨旭东不敢再想下去，他茫然地走回教室。
高中的学习生活就像个三点式的钟摆，宿舍、教室和食堂。如果要去描述全年的学习经历，它实际上只不过是把某个日子重复三百六十五遍。宿舍虽然有严格的就寝和起床时间限制，但通常是有的同学早已进入梦想，还有三三两两才从教室回来。而每当黎明的脚步由远而近，宿舍里还荡漾着不停的呓语和风格多样的鼾声，有人已轻轻翻身下床，没有洗脸，直接前往教室。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们的大脑似乎被植入闹钟，从不会错过早起。
教室的白天和晚上没有什么不同，除每天的早读和晚修最后一节外，老师都在分秒必争地讲课，他们总在担心那个地方讲得不够细致或漏掉什么，会影响高考答题，于是不断重复强化，常常剥夺学生去卫生间的课间十分钟。晚修时常常会突然停电，这是没有虚度时光心理负担的最狂欢时刻，老师不得不停止讲课。从停电到点燃汽油灯，至少要十五分钟，教室里五分之四的空间都在声嘶力竭赛歌，有人在唱《牧羊曲》，还有角落在唱《军港之夜》。而教室前方靠近讲台的五分之一空间，是女生专属区，抑或受到男生兴奋情绪的感染，有几个女生围坐起来，轻声唱着《三月里的小雨》，歌声轻柔得只有夜风听见。当然，也有五六个同学点着常备的蜡烛，微弱的烛光把课本和消瘦的脸颊涂成昏黄。这时候最紧张的是晚修老师，他显然比上课要累很多，深度近视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警惕地注视着女生片区。从最初女生在停电时被贪婪的手摸过之后，每逢突然停电，晚修老师就如临大敌。杨旭东带有蜡烛，但这个时刻，他不会点燃，会让大家扫兴，有时想加入吼两嗓子。但最近丢鞋风波已让他沉重万分，偏偏这几周回家，妈妈瘦得怕人，咳嗽也颇费力，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因此，面对这突然的黑暗，杨旭东就会趴在课桌上，让内心的忧伤在黑暗中在喧嚣中悄悄流淌。
食堂是两栋平房，分别设有十二个卖饭和四个买菜窗口。与卖饭窗口相比，买菜窗口前排的队列显然羞涩很多，在烈日和暴雨下自然很快就消失，因为多数学生的菜都靠自家带的咸菜罐。而买饭队列的同学结束“站饭”时不是晒一身汗，就是淋一身雨。卖菜窗口的旁边有个巨大的宣传栏，内容主要是校园表扬与批评，多用粉笔书写。只是高三每次模拟考的光荣榜和潜力榜的一百名是用毛笔抄写在白纸上，然后张贴在宣传栏。围观的多是高三学生，杨旭东尽管还在高二，每次也会挤进人群，从光荣榜上找白大宝的名字。这两次看过后，他有点儿担心，十四次和十五次模拟考，他都没有找到白大宝的名字。模拟考仅剩三次，考过就是高考，他为大宝捏着把汗。在校园里遇见大宝，他很想说几句祝愿的话，可大宝总是点点头，匆匆而过，似乎怕人询问。
这是一条杨旭东再熟悉不过的碎石子路，连接着食堂和宿舍。这天中午，杨旭东买好饭菜，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拍他的肩膀。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原来是同班的马晓磊。
“你买的韭菜啊。”马晓磊说。
“食堂只有白菜和韭菜，我喜欢吃韭菜。”杨旭东说。
“喜欢吃韭菜？吃韭菜会长九只手的。”马晓磊继续说，又不怀好意地笑笑。
“啊，你这话什么意思？”杨旭东吃惊地问。
“拿人东西是三只手，吃韭菜就会长九只手呢，那可是三个三只手。”马晓磊稍作停顿，轻蔑地说。
“谁拿过人东西？谁是三只手？”杨旭东瞬间脸色煞白，惶惑地说。
“是吗，吴军的球鞋怎么回事？”马晓磊反问道。
杨旭东地头脑嗡的一声，仿佛遭遇重重的撞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朝夕相处的同窗怎么会这样伤害自己？他本想告诉马晓磊寒假时发生的事情，觉得马晓磊也不会相信。于是，他只有绝望地盯着马晓磊，沉默着。买饭的同学络绎不绝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时地有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们。
“直说吧，我的六元钱放在上衣口袋，现在找不到，你有没有拿？还给我，我就不再声张。”马晓磊看到身边没有其他同学，就冷冷地说。
“我没拿你的钱，用什么还你呢？别欺负人。”杨旭东不加思索地回答道。
又有同学陆陆续续走过来。马晓磊说，你考虑考虑吧，接着转身先往宿舍走去。
杨旭东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尽管石子路已少有人行，他还是觉得有许多双眼睛正在看他，他像个无处躲藏的怪物正在接受人们目光的审判。手里端的饭才吃过几口，刚才实在是太饿，忍不住边走边吃，而现在全无食欲。他快步跑到宿舍后面的垃圾站，倒光饭菜，却有几根韭菜粘在饭缸里，怎么也倒不掉。韭菜，九只手，刹那间，他想扔掉饭缸，可想到这是妈妈在他考上高中送他上学时买的，又有些舍不得。想到病重的妈妈，他瞬间平静下来。他没有去宿舍旁边的水井汲水，那里有很多同学都在汲水洗餐具。操场下边有个水塘，夏天的黄昏，他们常在那里洗衣服。他想去水塘边洗，没有人打扰，自己可以把整件事完整地想想。
暮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塘面，细密的波浪折射出耀眼晶片的光芒，，塘边的水面摇荡着片片飘零的花瓣，无数黑色的青蛙蝌蚪在花瓣间悠闲地钻上钻下。杨旭东痴痴地坐在草地上，呆望着水中自由游动的蝌蚪。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绳索牢牢地困住，喘不过气来，也动弹不得。马晓磊这是在故意伤害吗，同窗两载，岂能忍心？是真丢钱，六元，可不是小数目，为什么带这么多钱来学校？还给他，那以后别人再丢东西怎么办？还他，那不是承认自己拿的钱？即便拿吴军的鞋是真的，也不能据此断定丢的钱是我哪的。整个中午，他思来想去，觉得怎么做自己都无法接受。当上课铃想起的时候，他突然打定注意，告诉班主任，请班主任定夺。
下午的四节课在惶惑中结束，杨旭东甚至不知上的是哪几科，他总感觉到马晓磊在后面盯着自己，浑身都很难受。他甚至埋怨张老师的座位安排，前几排是女生，女生后面是成绩优秀的男生，学习专心，其他男生坐在教室后面。刚下课，他就匆匆地离开教室，去老师办公室找班主任张勇老师。
办公室很安静，老师们都在伏案办公。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杨旭东不敢进门，他似乎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该怎么跟老师说呢，他迟疑起来。这时，李娟和几个同学欢声笑语地走过来，她们看到杨旭东在那儿磨磨蹭蹭的，很奇怪。李娟就大方地说：
“你也来找老师，我们进去啊。”
望着李娟那双清澈而充满热情的眼睛，杨旭东自然感到羞愧万分，他迅速低下头：“我不是来找老师，我正好从这儿经过。”边说边匆匆地走开，即便几个同学在身后笑话李娟，他也没敢回头。
“瞧你的话把他吓的，哪里还是个白脸小生？那红晕，连脖子上也有呢。”
杨旭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教室的，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快喘不过气来。怎么告诉老师这件事？什么时间才有这样的机会？老师又该怎么说？杨旭东呆呆地坐在位子，心灰意冷。也许仅剩下这条路，省下买菜钱，把六元钱先还上。想到这里，他把头深深埋在桌子上，他怕自己悲不自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