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个严冬的早晨，王凯是被来接他的汽车喇叭声惊醒的。他婉言谢绝在金岭市委宣传部工作的同学为他所做的行程安排，陪他一起去，先到双墩镇政府，再去看即将高考的学生。他坚决辞谢说，是个人行为，走亲戚。后来同学有点生气，说是太不给面子，才答应了同学派的吉普车。因为金岭到双墩，上午和下午都只有一班客车，一旦错过，去不成也回不来。
经过一路的颠簸，车到双墩镇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大宝爸早已在路边等候，看到一辆黄色吉普车在路边慢下来，他赶紧迎上前去。
“孩他舅，看这大冷天，可害苦你了。”
“唉，姐夫，自家亲戚，不用客气。”
王凯边说边下了车，大宝爸请司机把车开到熟悉的一家小商店门前停放，一行人沿着铲完积雪的山路，径直向白家庄走去。
白家庄的村口，一群衣着朴素的村民正伸长脖子，向来路张望。这么多人站在村口迎接，令王凯觉得很惊讶。等走过大宝家门口被期盼的人们踩成泥浆的稻谷场，再经过大宝家的院落，除了中间由人群自觉留出的一条通道，两边全是一张张虔诚的笑脸。
满怀希望的村民不知道用何种方式来欢迎他们等待已久的吃皇粮的天之骄子，有人曾提出过燃放爆竹欢迎，在乡村，但凡谁家有大的事件，都会用爆竹的轰鸣来渲染气氛。但很快有人说不妥，因为乡村的喜丧都用这种方式，今日的喜庆不比寻常，应该特别一点。还有人想到锣鼓，善拉欢快乐曲讨主家赏钱的瘸子二胡，偏又断了一根琴弦。
只是在村民们为迎接方式争论不休的时候，王凯已经来到他们的眼前，所以他们就傻傻地笑着。他们没有迎接过领导的经历，也没有见过领导，或者如果有电视，他们会见过迎接还有一种最热烈的方式，那就是鼓掌，电视上经常有欢迎领导的鼓掌画面。遗憾的是，他们那双粗大的手掌却没能派上用场，因为他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方式，可以欢迎给他们带来无限希望的人。
除了几声婴儿的哭闹，人们彼此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有几位长者在王凯从身边走过时，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寂静：
“有出息的人就是不一样，慈眉善目的。”
“你看他浓眉大眼的，眉宇间好有英武之气。”
“就是身子骨瘦了点，当大官也熬人吧。”
“……，……”
整个村子除了白大宝，还有杨旭东等四户人家的孩子在读高中，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山村实属不易，可见农民正在觉醒和对读书改变命运的梦想。大宝妈把他们安排在正屋里，五个孩子一边互相交流寒假作业的进度，一边不停地向门口张望。
“舅舅好，舅舅好。”
当王凯前脚刚迈进正屋的时候，五个孩子几乎同时喊出了声。王凯连声回答到：
“你们好啊，孩子们。”
看着这几个面黄饥瘦如豆芽般生长的孩子，似曾相识的自己，王凯忽然感到一阵心酸，甚至要流出泪来。自己当年青灯冷窗，为备战终于等来的高考机会，考前一个多月没上床睡过 。不能睡，来不及看的书太多；不敢睡，在床上舒服地睡着不知多久才会醒来。其中艰难辛苦，几人知之？
王凯真期望自己可以帮助这一双双黑豆似的眼睛，他们正像自己当年挣扎在茫茫的黑夜，可是，这一段夜路只有自己走过，谁也无法牵着你的手。王凯开始详细询问孩子们现在的学习情况：
“放寒假，开心吗？寒假放多久？现在轻松点吧？”
五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摇头，因为他们都想起寒假前各学科的最后一节课，各科的老师都差不多用一节课的时间强调寒假与本学科的重要关系，分发寒假作业，强化训练试卷。当最后一节下课，班主任宣布“寒假快乐”时，所有的同学都深感寒假甚至要比平时更加努力才能报答对他们充满希望的老师、父母和正值青春的自己。
大宝在复读班，开学最早，大家都在等大宝回答。
“舅舅，我过完年，大年初三去学校补课。”
“开学这么早，你们复读班的课程也这么紧张吗？”
我们一回学校就进行第十次高考模拟考试，考完就排名，前100名优秀榜和最后100名潜力榜都会在餐厅门口张榜公布。
“要举行这么多次模拟考，那压力好大。”
我们复读班全学年就是高考模拟考，每考完一次，就用一周时间分析试卷和针对考试中失误进行复习，大概第十八次考完，应该就是高考。
挤在门口的人把脖子伸得极长，好能清楚王凯给他们传授怎样的灵丹妙药，也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有这样的舅舅指点，大宝这次一定能考上大学。咱们等着喝大宝的高考喜酒吧。”
“大宝将来大学读完了，也会到省府工作吧。”
“我看差不多，自古朝中无人不做官。”
大宝爸自是忙得不亦乐乎，他按照算命先生所谓贵人上门仪式的安排，先在正房中堂下的香案上点燃从庙里请回的七根香，又在香案的两头放好蜡烛台，小心地把两根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燃烛台，然后站在香案前把心里的愿望默念九遍。大宝爸默念到第九遍时，忽然有点紧张，他不能肯定前面是否已默念八遍，他只好睁开半闭的双眼，仔细看看自己八个手指是否已伸直。看清之后，他才开始默念，我大宝一定能考上大学。
大宝爸的这个强烈愿望每天都会无数次给他带来希望、幸福、快乐和淡淡的忧愁，很多次他都从梦里笑醒。大宝正拿着大学通知书，村里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报大宝衣锦荣归的喜讯，全村男女老少正簇拥着他在村头欢迎，可是一笑梦就行了。每次梦醒时他都会怨责梦的短暂，自大宝两次落榜之后，他甚至害怕做梦，因为他有一次在镇上赶集市，碰巧听到有人说梦总是和现实相反。
果真吗？那天回来之后，大宝爸就天天盼着做到大宝落榜的梦，梦中大宝落榜，那现实中大宝就一定会考上。可直到今天，贵人王凯登门，他也没有梦见过大宝落榜。他心里很不安，站在香案前默念完后，他想请教一下王凯关于梦的事情。
趁王凯喝茶的片刻，旭东妈把旭东拉到自己身边，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请教舅舅的，赶紧问。旭东摇了摇头，旭东妈就急了，因为她感到自己已虚弱得坐不下去。她赶紧拉起旭东走到王凯面前：
“他舅，您看我这孩子能考上大学吗？”
大宝爸急忙过来介绍：“邻庄的，正读高二呢，小名叫旭东。”
王凯看着站在面前的身材修长而相似清瘦的母子，孩子更高，有一米八，目光清澈，妈妈的目光里充满期待、焦灼。他很想安慰这对母子，肯定能考上，但本科专科加起来才百分之二十的录取率，他觉得还是这样说才客观：
“努力，坚持下去，就必然有希望。你在班里的名次靠前吗？”
“能稳住前十名。”
“班里一共有多少同学？”
“有五个同学听不懂，留级去高一了，现在是九十三个。”
旭东刚一说完，王凯感到自己说话瞬间有了底气，旭东不仅外表帅气，而且成绩也很优秀：
“努力下去，按老师的要求去做，大学一定敞开大门欢迎你。”
旭东妈听到这里时，兴奋得浑身都有了力气，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连声向王凯道谢，向大宝爸道谢，牵着大宝的手向门口走去。
门口的人群很快给旭东母子让出一条道。旭东妈早已卧床不起，今天却能在如此寒冷的天如此硬朗地出现在白家庄，让村民们困惑不已，他们木然地向后退着让道。多年前就扬名的“病西施”果然名不虚传，摇曳的身材，明亮的眼睛，秀气的瓜子脸，只是那脸白得太纯净，像茅屋上的雪。当年为她的美丽而神魂颠倒的后生如今已步入壮年，他们喟然长叹，山里人砍柴种田，靠的是力气，几家供得起“病西施”的药罐子。
快走过人群的时候，旭东一眼看到站在大宝家稻谷场边高地上的爸爸，一家人消失在沐浴着阳光的雪野里。
停在双墩镇上的那辆黄吉普，还是惊动了镇政府，因为只有市里或区里主要领导才会有这样的专车，而他们没有接到领导下乡的任何通知，难道是领导微服私访，调查镇里的工作？书记镇长很快查到停车人去的方向，他们立即步行去白家庄。
当他们马不停蹄满身大汗地来到白家庄村口时，才弄清事情原委，提着的心自然就落下来。看着满庄的人，书记镇长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村民们先回去。
镇长站在稻谷场边的高地上，喊道：“乡亲们，都已晌午了，请回吧，雪天路滑，注意安全。”
镇长话音一落，村民们就开始满足而自豪地踏上回家的路，他们见到省里的官，吃皇粮的天之骄子，还有关心他们行路安全的书记镇长，这无疑是驱赶冬天寒冷的最好温暖。
王凯听说书记镇长已到门口，就起身来迎。
“王秘书您好！前来穷乡僻壤，未能远迎，真是抱歉得很。”
“您太客气，我这是走亲戚，不想还是惊扰了父母官。”
“您是为我镇孩子的高考而来，是我镇的大事，请到您来指导，实在是我镇的荣幸。再说，孩子们考上大学，也是我镇出人才，是我镇的光荣呢。”
大宝爸把他们都请进正屋坐下，说马上吃午饭，大宝妈已经准备好了。
书记闻讯一骨碌站起来，急切地说：“这怎么能行，坚持要去镇里的两家小饭馆，要王凯无能如何要给他们一个面子，好歹是一级政府。”
但菜已开始源源不断地送到桌上，加上王凯说已经很饿，书记便不再坚持，按照大宝爸的安排坐在王凯的身边。
说到这一餐饭，可真是愁坏大宝爸妈，他们经过两个晚上的激烈思想斗争，决定狠心杀掉千辛万苦从外地弄来两只羊种中的老公羊，好在老母羊已生下三只羊崽，而且现在已允许公开养殖，只怕杀羊时两个女儿会伤心，特别是小女儿白珍珍，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给父母帮忙，她没跟哥哥姐姐争着要读书，每天早晚放羊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好在大女儿白兰花能体谅爸妈的心情，杀羊之前，噙着泪把珍珍骗去同学家玩。咸鹅虽是山里最尊贵的佳肴，好在有三只，做一只后还能安排，让王凯带一只给他妈，过年还有一只。
书记被这桌菜着实惊得发呆，平时的餐桌上有两碗荤菜都已稀奇，今天光羊肉就有六碗，还有鹅肉三碗。但书记很快清醒过来，他不停称赞大宝爸妈勤劳，有眼光。允许私人养殖，不再割资本主义尾巴，这政策刚宣布不久，这羊到已经长大。他又偏过头对王凯说，还是党的富民政策好啊。前几年，不仅是私人养殖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敢养，就是给私养也没有粮食喂牲口，人都还饿着呢。
席间，王凯终因不能喝酒而让气氛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还是没能拗过地方官的说辞，分别接受书记镇长一杯酒，已是面红耳热，再无酒力回敬。好在书记几杯酒下肚后，已开始慷慨激昂，承诺要奖励家里有考上大学的农户。但凡有考取大学的，该户分摊的上交公粮连续三年免除。
这可是一笔巨大奖励，每年上交公粮一般占全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双墩镇水田少旱地多，收成更差一些，多数家庭上交的要占到三分之一。大宝爸听到三年免除，张大嘴巴，半天也忘记合上。
饭后，王凯又借小解的功夫，独自找到大宝昏暗狭小的书房，他想在走之前再跟大宝尽快聊一会，大宝给他的感觉是压力太大。书房的墙壁黝黑，书桌两头堆满试卷，中间摆着几本翻得已经发黄的书，煤油灯的玻璃罩上满是厚度不均匀的烟垢，显然这烟垢是在不断地生长和不断地被擦掉。能给书房带来光明的是仅有的一扇木格窗，窗上用白纸糊得严严的，抵挡着窗外的寒风。
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的青年，王凯心里隐隐作疼，两次高考失败的打击已经剥去大宝应有的青春阳光，大宝乱发中的根根银丝更像银针般刺向自己。他走过去轻轻拍着大宝的肩膀，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的成绩一定没有问题，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努力忘掉前两次失误，调整好心态，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必胜信念，你就会成功。”
“可是，舅舅，考过的九次模拟，我有一次没上前100名光荣榜，每想到这次模拟考，心里就很不安，看不下去书，也睡不着觉。”
“九次中只有一次发挥不理想，恰恰说明你的成绩已经很稳定。而且，高考试卷命题更科学一些，难度适中，只要你相信自己，边学习边锻炼，就会无所畏惧，成功跨越高考。”
大宝的信心似乎增添很多，憔悴而紧张的脸也舒展开来，露出难得的微笑，这让王凯沉重的心也轻松许多，他甚至觉得有点不虚此行的味道。
王凯离开大宝书房再回到正屋时，没有再坐下去，他要早点赶回去，担心再晚路不好走，还要尽快把车还给同学。大宝爸不再强留，提起挂在屋檐上晒得发亮正在滴油的咸鹅，接过大宝妈递过来的折叠塑料袋和一块红布，小跑着追上王凯。他还有关于梦和现实的关系还来不及请教王凯，只是王凯和书记镇长边走边谈，怎么请教王凯？快到吉普车前时，大宝爸又急又累，身上的汗已浸到外面的棉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直冒热气。
大宝爸在车前手忙脚乱地把咸鹅用塑料袋包好，又在袋口系上红布，委托王凯捎给他妈，还说实在拿不出手，山里没什么好东西，让大宝外婆别见外。王凯也不好再推辞，拿着咸鹅上车关门。就在关车门刹那的功夫，大宝爸忽然说：梦……
但他瞬间又用手捂嘴停住，车门边的书记镇长已在和车内的王凯挥手告别，他慢慢地把手从嘴上拿开，举起，向车去的方向挥手。
3
旭东妈在回家的路上不断地回头深情地凝视走在身后的儿子，苍白的脸上生出久违的淡淡红润。旭东爸搀扶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时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路，但王凯说的“大学一定敞开大门”来迎接儿子，让她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她必须不断地回眸去欣赏自己的希望和骄傲。
一进家门，旭东爸就冲进厨房烧水，他想赶紧给旭东妈洗个热水澡，她浑身皆以汗湿，如果热汗变冷，她马上就会咳嗽发烧且治疗起来非常困难，有时几个月也不见好转，医生说她的肺功能衰竭得厉害。当旭东爸把热水拎进房间时，旭东妈困得好像眼睛也睁不动。当洗完澡躺上床时，旭东妈的额头已经发烫。旭东丢下手里的书，赶紧去喊爷爷。
爷爷过来先给旭东妈打完退烧针，不久，旭东妈就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沉沉睡去。爷爷开始配置中药草，再次叮嘱旭东爸煮药时注意每剂药的火候、水量和时长，虽然旭东爸对这些要求早已烂熟于心，但爷爷每次还是会一遍遍地提醒，只有这些药旭东妈还能喝得下去。已经放弃西药治疗，旭东妈吃西药，要么立即呕吐出来，要么就是胃肠功能紊乱，拉个不停或者没有外力根本拉不出来。
山里人代代相传的遗产无非是年年需修整的几间茅屋和磨得发光的几样农具。杨家祖辈传到旭东爷爷这代时，多出几张治病的中草药方和一木盒针灸钢针，盒盖下方雕刻着人体穴位图。旭东爷爷起初并无行医打算，只是在家人生病时按药方尝试几次，每次都很灵验。眼看村里人每生病时多是咬着牙忍着疼挺过去，有的病人长期忍受痛苦，他于心不忍，就告诉他们用哪几味药草，有几味山里可以挖到，有几味可去城里买。久之，旭东爷爷在而立之年被迫背起药箱，成为方圆十几里唯一的杨郎中。
婚姻的意义有时简单得让你难以置信，让你感叹那些用金钱、爱情和吻合的生辰八字编织的婚姻实在有太多的徒劳。杨郎中中年丧妻，爹娘身份一肩挑，终于把因过早失去母爱而沉默的儿子拉扯长大。眼看儿子的各部分器官都发育到该结婚的季节，自己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山里容貌端庄的女孩自然要飞到山外人家，普通一点的早被家里殷实的光棍汉抢了去。杨郎中只能用“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认命观来安慰自己的焦虑。
事情的转变总是出人意料。杨郎中在他几乎赔本的行医生涯中收获到村民们的无数感激，还有厚厚的赊账本，山上有的草药自己花点力气挖无所谓，但多数药是从中药房买来的，所以赊账本是必备的。邻村大栗树庄张老汉家在赊账本上记录已有五年的历史，张老汉的两个儿子都已是火烧眉毛待娶的壮汉，娶亲的彩礼本寄托在已到出嫁年龄的貌美如花的女儿身上，女儿偏偏不争气，身子骨生得娇弱且罢，自小就有的咳嗽病从未真正治好，却又每次在山外人来相亲时刚说话就咳个不停，每句话都要分两次三次才能说完。山外人问为什么不去医院治治？张老汉急忙说，去看过，医生都说不打紧，叫什么神经性过敏，生气激动时才会咳，不影响生娃的。然而，山外人每次都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在脑海中刻下“病西施”的凄美图画，却没再回来，山外的世界本来就是让人生气让人激动甚至让人疯狂的舞台。忙着山里山外牵线搭桥的红娘，也把这个“病西施”的帽子戴在张老汉可怜的女儿头上。山里人对“西施”的概念很模糊，但对“病”字却是避之唯恐不及，山里人生不起病。山里的后生遇见“病西施”时总会忘记手里的农具，又常常被身旁的父母骂得失魂落魄，山里人娶的媳妇不仅要会生娃，还要有能背着娃下地干活的身骨。他们只能把口水数番咽下去，把深深的失落转化为无尽的蛮力，发泄在这贫瘠的黄土地，发泄在光秃秃的荒凉山冈。
杨郎中清晰地记得那是个大雪弥漫的冬天，张老汉在女儿咳嗽半月后的高烧之夜，顶着五年的赊账尴尬，拄着桃树拐杖，在风雪中敲开杨郎中的门。门刚开，风雪就把张老汉推进屋里。救救俺闺女。杨郎中二话不说，在昏黄的油灯下，快速扎好塑料袋绑腿，从药柜里找出几盒药，背起药箱就走。儿子穿着单衣从里屋追出来，爸，等等我，下这么大的雪，我也跟你去吧。张老汉的眼眶在瞬间湿润，多孝心的孩子。他停下脚步说：
“孩子，我和你爸两个人有伴呢，这山路我们都走大半辈子，放心，嗯。”
山里人冬天很少出门的，尤其是大雪封山的日子。既怕风寒生病，又恐惧雪后山路无痕。杨郎中对冬季的常备药准备得比较充足，尤其是张老汉赊账最多的紫雪丹，在入冬前还破例从中药房多进几盒，没想到这次还真派上用场。张老汉女儿的额头滚烫，不停咳嗽，说胡话，要水喝，张老汉的妻子满脸泪水无助地拉着女儿的手哭泣。再烧下去，就会转为肺炎，杨郎中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积雪，赶紧打开药箱，拿出三棱针，针刺耳尖放血。又让张老汉妻子温酒给女儿擦身退烧。
烧退下来，女儿安静地睡去。远远近近的鸡都开始报晓，遥相呼应，奏出山村黎明特有的摇滚。张老汉冲进两个儿子的房间，一把掀开他们的被子，吼道：
“快穿起来，去把灶房的树根点着，杨郎中棉袄棉裤都湿了，要去烤干。”
树根放在一个废弃的大铁锅上，已经点燃，灶房很小，引火时产生的浓烟还没能从灶房正上方的烟囱排出，但灶房里已开始温暖起来。这就是山里人的烤火过冬，跨越冬天的娱乐总动员。原料很简单，老树根，漫山遍野都是。山里人有的是力气，农闲时挖回来，晾在院子里。冬天的脚步临近时，院落已成为根艺的世界。大雪纷飞时，为节省燃料，三五家轮流支烤火锅，大家围在火锅四周，你一言我一语，捕风捉影的故事，加上八成的杜撰，欢笑声，戏谑声，虽然没有英国式壁炉的典雅精致，没有圣诞老人爬烟囱送礼物的美丽传说，虽然每个人在离开时都成为黑脸的包公，但灶房上上的积雪早早已融化，报告着春天来临的消息。
张老汉和杨郎中围坐在铁锅边，树根上的火焰跳跃着，热浪向四周蔓延，他们解下绑腿，脱掉湿袜子和鞋，逐次烘烤。张老汉无比感激郎中又风雪救女儿，却因五年的赊账尴尬而吞吞吐吐，词不达意。直到杨郎中诧异地看他时，他才说出心里话：
“我说的话如你不入耳，权当我没说，风吹走。我这女儿几年来都是劳你心帮忙治疗，几次危险托你的福让她从鬼门关折回来，你是大恩人。夜里看到你懂事孝顺的儿子，知冷知热，我很喜欢，比我的两个儿子强多倍。我不介意你家两根光棍，说女儿嫁过去会吃亏，要替两个男人缝缝补补洗洗，我女儿也不会这样说。要是你儿子没意见，我们就做做亲家？”
杨郎中惊得把手里没补丁的那只袜子掉进铁锅里，赶紧伸手抓起来，手被通红的树根烫得很痛。做亲家，他怀疑自己听错，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他看到张老汉期待的眼神，张老汉又重复在说，是的，做亲家。
“那你我就是兄弟，从今我既有媳妇又有女儿，你舍得吗？杨郎中丢掉手中烘得发热正冒气的袜子，紧握住张老汉的手：当真，我砸锅买铁也要帮你，让你的儿子也娶上媳妇。”
张老汉叹口气，苦笑说：“这事我俩先说定，不急，你回家问过孩子，我们再操办。”
杨郎中配好两天的药，说两天后再看看开药，就急着要往回赶。张老汉的妻子直纳闷，之前开药都是三天，赊账没还，就改开两天。但杨郎中还没出门就被张老汉强拉住，在铁火锅边喝过几盅热酒，他这才风风火火地冲进风雪里。
杨郎中父子在这大雪纷飞的两天里似乎忘记寒冷和饥饿，早中晚三餐已在不断地商量和憧憬中自然减为两餐。杨郎中自信满满地在儿子本已充满渴望的心中火上浇油，这女娃的病没事，注意冬天风寒就行。夏天到来时，再冬病夏治，说不定会痊愈。在几年的治疗中，他对这个女娃的感情已经从可怜转为深深地怜爱，女娃那双会说话的忧伤而充满感激的眼睛常常让他伤心。但这等待的两天似乎比两年还要漫长，父子在憧憬之后又有淡淡的忧愁，张老汉会不会变卦？
两天的煎熬终于结束。大清早，杨郎中草草吃过早饭，开门就走。这时，天地一片白茫茫，空中只偶尔飞过几片晚点的雪花，一两只鸟在背负积雪而深深俯首的树林中飞走觅食，间或清脆地鸣叫，不知是叫声的震动还是鸟翅的风力缘故，树林的春梦被惊醒，棵棵雪树抖动着枝桠，压迫它们的积雪急速滑落，树林里呼呼的声响连绵不断。杨郎中变成雪野中的一个黑点，回头时还能看到儿子正站在门口。他本能地向儿子挥挥手，虽然知道儿子看不清。
杨郎中到达张家的时候，张老汉已在门口迎接他。两天不见，张老汉的胡子似乎成倍疯长。他女儿正坐在床上吃早饭，脸上带着青春的红润。年轻人恢复很快，再用几副药就会大好，杨郎中见状有些失落。但耿直善良的张老汉很快就打消他的顾虑。旁边没人时，他小声问道：
“你儿子同意吗？”
“咋会不同意，盼着呢？”杨郎中忍不住提高声音。
“那你今天留下吃饭，我跟家里人说，再做细细打算。”
张老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没有让杨郎中父子失望，在饭桌上他果断地说出嫁女儿的决定。两个儿子自然很不开心，姐姐换不到什么彩礼来帮他们结婚成家，张老汉的妻子嘟哝说这事该杨家托媒人来说亲。杨郎中轻飘飘地离开张家时，张老汉追上来说，俺们都是穷苦人家，你以后行医治病，再莫赊账给人看，要不贴了本钱，孩子们会跟着受苦。杨郎中听到如此关切的话，感动得连连点头。
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张杨两家在这个冬天商量好儿女婚姻中的点点滴滴，既然双方家长同意，两个孩子没意见，媒人穿针引线两家扯谎撮合的喜钱既然可以省掉，什么“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见鬼去吧。凡事从省钱出发，两家都要为张老汉的两个儿子将来娶亲多多节省，且等开春后简办婚事。春天的脚步还是姗姗来迟，百鸟的欢歌把张杨两家的喜事传遍山村。那些赊账的村民在度过年关之后实在拮据，但杨家要娶媳妇，既然有多少钱全拿出来，不够的，抓起逃过年劫的鸡鸭鹅，权且减轻赊账的歉意。因而，两家操办的婚事还算体面。
难道婚姻真的是前世的缘分？“病西施”嫁入杨家后，身体渐渐好起来，再加上杨郎中的冬病夏治，到一年后旭东出生时，她已是十分健康的“西施”， 明眸皓齿，身材修长，抱着旭东回娘家，走起路来也是袅袅婷婷。那些曾经有机会的后生悔青肚里的九曲小肠，日日怨天怨地怨父母。
幸福的时光是需要小心珍惜的，否则它就像偶然飞进庭院的山中小鸟，永远地飞走，尤其是山里人那薄薄的幸福。旭东妈在生下旭东后不久的那天下午，旭东爷爷出门行医，旭东爸看旭东正酣睡，就趁空去山上挖树根，好储备到冬天烤火。旭东妈就起身去收拾孩子换洗的东西，发现干尿布已没有，洗过的晾在院子里湿湿的，入冬的太阳却快要西沉。木盆里还有旭东刚尿湿的，于是，她端起木盆就去门口水塘清洗。塘面的结冰还没有融化，好在塘边经常洗衣洗菜的地方，有人砸开个很大窟窿。旭东妈手刚放进冷水里，却如尖针刺过般剧痛，她浑身颤抖，她咬着牙把几块尿布洗完才回到家。她开始浑身发抖，马上想起旭东爸忠告她的话，那就是千万不可以碰冷水。
旭东妈开始咳嗽，发烧。从那之后，反反复复，尽管旭东爷爷绞尽脑汁，真正地用尽千方百计，旭东妈复发的病就再也没有好过，“病西施”的绰号再次回到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刚复发的那几年，再苦味再难下咽的药，她都会咬着牙咽下去。家里有点钱，她也愿去大医院检查治疗。她有个小小的心愿，治好自己，为旭东生个妹妹或弟弟，不然，面对着这茫茫的青山，旭东太孤独。可上帝没有垂青这个时刻与疾病抗争的女人，有个医生无情告诉她：你服药太多，药物副作用已伤害到你的生殖系统，可能再无生育能力。站在身边的旭东爸连连安慰她，旭东长大后有媳妇陪着他呢。
在这复发后十七八年的漫长治疗中，旭东妈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她的胃每次对改用新药时都反响强烈，常常吐得昏天黑地。虽然几番抗拒服药，终敌不住旭东爷爷的忧伤、丈夫的焦灼和对儿子的怜爱牵挂。旭东爷爷也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药方思虑中迎来满头银丝，遍访老中医，足迹踏遍连绵的群山，虽经历太多的失败，但老人从没放弃过思考新的治疗方法。
